我在運動之中找到朋友

作者: nickname-dgs-191010 最後更新: 19/04/2022

看着原稿紙許久,腦中還是空空如也。「唉。」我嘆一口氣,把紙筆推開,隨手拿起一本簿子亂翻,只求能找到些靈感。

原來是一本相簿。我翻到了一堆跑步的相片——我已經沒跑步快三年了,見到二年班的我努着嘴拼命向前奔跑的照片,不禁會心的微笑起來。記得當年我是為了考進一所好中學已開始練跑,如果照片中的自己能見到現在的我,她會為我感到驕傲嗎?

再翻了一頁,那幅相片的我正彎着要喘氣,身旁的……站在我身邊的女孩是誰呢?

我把臉哄到相簿前,只見那女孩蹲在我身旁,張開了口,好像在向我說話,但再看看我當時的神情,卻是滿臉的不歡。由於歲月的洗禮,女孩的臉孔變得非常模糊,可我凝視着她近乎滑稽的衣服配色—— 鮮紅的背心,寶藍的短褲,腦海裏慢慢浮現出一個女孩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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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不跟其他同學一起談話呢?」

訓練才剛剛結束,我捶著酸痛的大腿向站在身前的母親道:「我練跑只是為了考進一所好中學,如果我在這裏結交了朋友,訓練時嘻嘻哈哈地嘈鬧,豈不弄得事倍功半?」

身後一對談著笑的同學走過,他們聽到我那一句話後,向我狠狠地瞪了一眼。可我說的話的確沒錯—— 由於我在訓練時比其他同學專心,這才成為了訓練班中跑得最快的跑手。

「況且,我學校裏的朋友多得是呢,又不是缺朋友……」我繼續道,聲音卻低下去了。看着同學一群群有說有笑的背影,心裏不知為何感到無限寂寞。

不知那番話是對母親說,還是為了說服自己而說的呢?「走吧。」我提起鞋袋,與母親相併走出運動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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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以來都抱着這種心態去練跑,直到這個女孩出現在我人生中。也不知是福是禍?現在回想起來,她的出現是一件莫大的喜事,但對於當時的我來說,她的存在反而令我頭痛不已。

當時的我應該猜想不到,這個「煩人」的女孩會成為我現在的好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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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幅照片應該是在六年級上學期的一次訓練中,由母親拍攝的。當時我們才剛跑完八百米,教練讓我們休息五分鐘,大家都累得快要直接趴在跑道上了,只有她像一隻好動的猴子一般活蹦亂跳,到處要人陪她玩「捉伊人」。

她叫一心,數月前才參加這個訓練班,訓練時一點兒也不專心,一有機會便四處找其他同學談話。他們起初也是對她客客氣氣地說着些無關重要的小事,但後來給她纏得煩了,便慢慢開始不理她的說話。

我平時休息時,為了不與其他同學談話而集中訓練,都站得遠遠地,因此這幾個月以來,一心都未曾與我搭訕,我亦樂得其所。誰知她那天居然向我跑來,想必是受不了其他同學的無視吧。

看着她興奮的笑容,心底裏感到一陣莫名的厭惡。「幹嘛不好好珍惜訓練時間,反而嬉皮笑臉地四處亂跑?」我在腦中暗罵了她一句,也不等她跑到身前,便遠遠跑開。現在慢慢細想一番,其實當時的我是不是嫉妒她呢?是不是見她訓練時明明遠不夠自己用功,速度卻與自己非常相近,因此才起了憎厭之心呢?

她明明看著我跑開,面皮卻也厚得厲害,竟然拔腿向我衝去。她這個舉動點燃起我好勝之心,同時間又不想與她說話,見她跑來,我又退到一旁。這樣追追鬧鬧,我們倆的腳力卻是不相伯仲,令我不禁焦急了起來。我居然跑不過這個新來的、訓練也不專心的學生!

「不玩了!」我老羞成怒,也不再看她,徑直走到一旁喘氣。我的視線給汗水弄得一片模糊,也不覺她走到了我身前。耳中只隱若聽到她的說話:「終於有人願意跟我玩了!我們做朋友好嗎?」我抬起頭來,陽光從雲朵中照出,金光散在跑道上,又照亮了一心那身配色奇怪的運動服—— 紅色的背心映得通紅、寶藍的短褲更顯鮮艷。

我看不清她的臉孔,卻見到了她咧開的嘴巴。一心的笑容慢慢感染了我,但一個念頭卻在腦中閃過,臉孔頓時變得冰冷不歡。「不好意思,我來這個訓練班目的是練跑,並不是與別人玩樂。」我冷冷地對着滿臉期待的一心道,不理她的反應,再次跑開了。

這次,她沒有再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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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以後的訓練也如以往一樣,大家都為小學最後一次學界比賽加緊練習,平時健談的同學都安靜了下來,用心訓練,唯一的例外還是一心。

她並沒有對我那天的冷言冷語感到耿耿於懷。每次練跑時,若一有半分鐘的休息時間,她便馬上跑到我身前,吱吱喳喳地跟我搭訕。起初我只是閉目不理,到後來被她說得煩了,搶白一兩句,她卻不介意,對我有說有笑。

這般來來回回,到比賽前幾星期,我們倆之間的溝通由單方面的對話變成一般的閒談。我一開始還猶豫不決:在訓練班中「結交朋友」,雖然以前說的「事倍功半」的確把事情過度誇大的成份,可是耽誤訓練卻又不是無可能的事……

那件事發生在數年前。一個跑得比火箭還要快的男孩因為在班上結識了些朋友,練跑時只顧嬉閙,最後成績大跌,給我超越了。那次的事件刻在我年幼的心坎裏,使我一直認定班上結交朋友只會落得一塌糊塗的下場。

「何況……誰說我們是朋友呢!一心只不過是跟我談話解悶的同學……唔,一定是這樣。」我自言自語道,想起半年前沒有朋友、形影相弔的情況,再對比現在的光景,雖然也只是一陣無厘頭的閒扯,卻也不知比起以前有趣幾百倍。

想起與一心初次接觸時那道如陽光般燦爛的笑容,想起那次與她追鬧的情形,想起與她閒聊的時光,再想想那令我頭痛的問題:她是我的朋友嗎?

不由得想得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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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過得飛快,幾個星期一眨眼即過,比賽那天逼近眼前。教練對一心和我充滿信心,堅信我們倆會成功在八百米賽事榮奪得冠亞軍。面對着教練和自己的期望,我在比賽前一天還在拼命練跑,努力鞭策自己,下定決心:我一定要奪取冠軍,既要為教練爭光,亦要保住「全班第一」的名頭!

我不安地向一心看了一眼,只見她正與些半放棄的同學玩得高興,心裏暗暗鬆了一口氣。我並不希望她落敗,卻又擔心讓她奪去我的「名頭」,見到她沒用心練習,頓時放下心來。「也不知她怎樣做的,不練習居然也可以跟得上我的步伐……」我咕噥着,準備從運動場離開,為明天的賽事作最後準備。

正要踏出運動場,心中一酸:比賽後我應該不會再回來了。數年以來,我並沒有非常熱愛這項運動,每天風雨不改到這個運動場中訓練,都應該有數百次吧—— 如果我能在這項賽事奪冠,一切都值得了……是嗎?

想起這四年來的苦練,一直都孤身一人,雖然訓練比起其他學生效率高出許多,可那幾年的訓練卻似度日如年,丁點樂趣也沒有。若是在數月前問我會否後悔退出訓練班,我必定會斬釘截鐵地說不—— 可是一心的出現卻在我灰暗的練跑生涯帶來一曙暖和的陽光,使枯燥乏味的訓練變得色彩繽紛。

扭頭看了看一心,她應該是玩累了,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喝著水。我腦中響起剛才的顧慮,不禁慚愧萬分。她給我帶來多麼的歡樂,更絲毫不介懷我以前的尖言尖語,我卻對她諸多戒心,只懼她比自己成功。要找多一個如一心般真誠的朋友也不知從何處尋到,其實這也只是一埸比賽而己,相比起我們之間的友誼,根本就是滄海一粟、九牛一毛,就算她勝過了我又如何?

友誼?不,不。她很好,可她不是我朋友。我腦中一片混亂,眼前只見到數年前追過男孩的一刻,他臉上閃過了許多情緒,驚諤、憤怒、懼怕、難過,可最後停留在臉孔的是無盡的後悔。

到後來,他沒有再用心練跑,成績一落千丈,最後直接退出了訓練班。我一直把他的下場怪在他的朋友身上:以前,他排名全港第五,如果不是那堆朋友……

「所以,如果我不把一心當作朋友的話,這樣的結果就不會發生在我身上!」我對自己說道。可我心底裏卻隱隱感到自己的邏輯好像有許多漏洞,但明天便是比賽了,我壓根兒沒有「多愁善感」的權利,這個問題還是留給比賽後的我慢慢思索吧。

也不知那個男孩現在如何?我腦中各種思緒凌亂不堪,踏出運動場時,竟沒留意到腳踝的一陣陣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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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嗶!」

隨着哨子的響起,八個跑手如箭般向前衝,我邁開了大步,開始慢慢加速,數秒之內頓時看出我與其他選手能力上的差距。我與他們緩緩拉開了距離,過了二百米後,竟然發現原來我已經比他們快上了五、六步。看着一棵棵大樹與電影投幕般飛滑而過,一股傲氣從胸膛上升,讓我只想仰起頭,大呼一聲「好」!  

還剩五百米。我攝定心神,調節好呼吸,依著習慣了的步伐向前邁進,卻聽到一雙跑鞋的聲音從右側傳出。我大吃一驚:其他選手不是已經給我遠遠甩掉了嗎?那她……

我把頭扭過了幾寸,果然瞥見到那身熟悉的「紅藍」配色。

「真湊巧呢!沒想到居然能在這裏與你碰面。」一心說笑道,步伐卻絲毫沒有放慢。

「混蛋!現在明明在比賽,你居然還有心思開這種玩笑!」我在肚子裏笑罵,加快了腳步,頓時由與她拉開了數步之距。

一心卻也不甘示弱,提氣直追,與我並排往前奔。我不禁焦躁了起來:她身材比我高,若我們同時間到達終點,她很有可能會把冠軍之位奪去!只得咬緊牙關,再次加速。

這次一心終究追不上我。我不禁感到一絲歉意,可轉念又想:如果你訓練時願意用心練頭,那現在跑在前頭的會是你,而只能在後面吃你的後塵卻是我呢!

可是我沒料到的是,由於我以前沒有以這個速度練習過,我這個速度反而維持不久,領先著三百米後已經上氣不接下氣,胸口沉重得像是被一塊大石壓著;連腳踝也開始與我作對,不知為何隱隱作痛起來。

「發生甚麼事?」我心中一陣驚恐,卻也不敢放慢腳步,只怕會讓身後虎視眈眈的一心追過,只得忍住刺痛的腳踝和散亂不堪的步伐向前闖。

還剩一百米!終點在望,我用力吸了一口氣,無視腳踝的抱怨,便要再加速,衝刺完最後的一百米—— 

就在那一刻,一陣摧心的刺痛從腳踝傳到我胸口,劇痛如一個大錘敲打着我的胸膛。我痛得摔在地上,不爭氣的淚水頓時湧進眼眶,把我的視線弄得一片模糊。我掙扎着要站起來,蹣跚了數步後又再倒下。

冠軍之夢便這樣破滅了嗎?不,不是冠軍,看來我連得到亞、季軍的機會也微乎其微。我只想在滾燙的跑道上坐上一輩子—— 我不敢面對教練,更加沒臉面對自己。我閉上了眼睛,毒辣的太陽卻絲毫不留情面,照舊撲向我閉起的眼簾,使我眼前一片鮮紅。

雙眼所見的忽然變得暗紅,是雲朵遮着太陽嗎?

「喂,大懶蟲,起床啦!這跑道凹凹凸凸的,很舒服嗎?」一把熟悉的聲音傳進我的耳中。我馬上睜開了眼,淚水還在眼眶中打滾,雖然未能看清她的樣子,可我頓時認得了她身上的服飾:上身一件艷紅如熱火的背心、下身一條湛藍如大海的短褲,再微微抬起頭,她燦爛的笑容頓時映入眼簾。

「一心!」我驚叫道,只見她笑嘻嘻地蹲在我旁邊的跑道。我向身後望去,幸好我們之前領先不少,第三名還在五十多米外。「拉着我的手,我扶你到終點!」一心也未待我回應,二話不說把我的手扯到她肩膀上,便要開始向前跑。

我心裏一陣感激,卻知如果一心堅持要把我帶到終點,她幾乎沒有可能贏得冠軍。我把她的手拍開,焦急地道:「你快走吧!我的狀態必定會拖累你,那你便會失去得獎的機會——」

「你幹什麼啊?快點起來,別把我推開——」一心氣急敗壞地道,再次拉起我的手,卻又給我拍開。

我心下一陣混亂,看著一心懊惱得頓腳的樣子,不由得呆住了。

「朋友不是要幫助對方嗎?快來!」她第三次向我遞出手掌,見我不反抗,便要用強把我拉起。

我縮了縮手:「朋友?」我茫然道。「我是你的朋友?」

「妳到底說甚麼廢話呢?妳當然是我的朋友!」她氣惱地喊到,看著原來的第三名從我們身邊擦過,第四名亦緊緊隨後。

「朋友?」我由她把我扶起,只見第四名從我們眼前掠過。一心雖然幾乎半抱著我,卻仍健步如飛,一路奔到終點前都沒被第五名追過。

她站在終點線前頓了一下。原本的三、四名早就衝過白線了,順利成章取得原屬我們倆的冠、亞軍。一心眼裏閃過一下古怪的神情—— 只剩下季軍了。她這時候應該會把我放下,然後自己踏過白線,摘下季軍的榮譽。我嘆了一口氣:明知這會是一般人的反應,不知為何卻抱有一絲期望,希望一心會把季軍讓給我。

另一方面,她犧牲了唾手可及的冠軍,幫助我完成此項賽事,這個舉動已經足夠讓我感激不盡了。我正要把她推開,她卻把我抓得更緊了。

我一臉疑惑地扭頭望向一心,只見她似笑非笑地正凝視著我。她開口了:

「妳知道嗎?我很喜歡與妳做朋友。」

她一放手,把我向終點線推去。我重重地坐在跑道上,只見原本第五名數刻後跑過白線,一心卻在那人跑過後才施施然然地踏過白線。

「哈?」我急道:「妳幹麼不跑過終點線?」

她笑得前仰後合,指著我的屁股道:「妳看看妳的屁股!」

我低頭一看,原來正好好坐在白線上。

腦中一陣暈眩,驚訝、喜樂、慚愧頓時湧上心頭,可是那一泉感激卻強烈得把其他情緒淹沒,推倒以往的顧慮,竟讓我一時忘卻了腳踝的疼痛,一跳而起,摟著一心哭泣了起來。

「朋友!謝謝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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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

電話通知發出的聲響把我拉回現實。在那場比賽中,我在一心的幫助下奪得了季軍,她卻只得第五名。後來我問她為何不惜犧牲自己應得的冠軍,助我奪獎—— 她聳了聳肩道:「我參加訓練班的原意只是因為熱愛跑步、認識朋友,而參加比賽則是為了與你一較高下,並無他意,或輸或贏,我並不放在心上。但見到朋友有難,我自然會為她兩肋插刀。」那一刻好像模模糊糊地領悟到些什麼,令我想得呆呆出神。一心也沒多作解釋,用力拍了我一下,笑道:「發甚麼呆呢?傻瓜。」

比賽後,我因為這個好友而繼續參與訓練班,可一升上中一後,課業繁忙了許多,跑步生涯使就此被迫中斷。

我拿起電話,瞥見到通知:「3C 班中文:作文比賽 的截止日期是明天。準備要遞交了嗎?」我嘆了一口氣,把通知掃走,屏幕亮起了一張二人合照。

值得高興的是,雖然我沒有再跑步,可我們倆之間的友誼卻沒被沖淡,而那幅昨天一同出來吃飯時拍攝的相片便是我們友誼的見證。

我將電話放下,把相簿翻了一頁,那張照片是在我在那場賽事中被授銅牌一刻拍攝的。我站在第三名的位置上,感動得泣不成聲;一心站在遠遠的觀眾席中,她的臉孔雖然聚焦得不太清楚,卻還能清楚見到她那道璀璨的笑容,她正為我拍手呢。

要找到一個如此真摯的朋友也不知可以從何處尋到呢。我面露著微笑—— 找到靈感了。

我提起筆開始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