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運動中走到自己〉

作者: 用戶 最後更新: 06/04/2022

〈我在運動中走到自己〉


虞醫生問我:「你有做運動的習慣嗎?」我瞪著白色的牆壁,那些熟悉的黑影再次從那兒溜出來,投來尖銳的目光。不知道從那時開始,我不能再保護自己,只能任由那些銳利的目光凌遲我、淹沒我的靈魂、吞噬我僅有的光明。母親在一旁忙道:「沒有啊,她總是害怕有人的地方。」虞醫生點點頭道:「噢,運動有助減輕她的病情,林太你多帶她外出跑跑吧!」


母親牽著我這沒有價值的空殼,乘坐升降機由七樓的精神科到三樓的皮膚科覆診,只見三面的鏡子都映照著那塊腐爛的皮肉、那些不端正得嚇人的五官。走廊兩旁依舊有不少人在輪診,當我虛幻的身軀在他們身旁滑過時,他們都抬起頭,注視我的臉、凝視我這個怪胎。牆邊一把熟悉的聲音皺著眉頭道:「你的臉真的很醜。」細看淸楚,他有點像我父親。我緊緊地捏著母親那粗大的手,並奮力地把他撥開,他總是纏繞著我,欲把我變成他心目中理想的模樣,換來的卻只是讓黑暗充斥著我的身軀,使我不再屬於自己。


火車緩緩地停在大學站的月台旁邊,母親拉著我下車,車上的人們神色依然奇奇怪怪的。母親說他們是無意的:「你不要理會別人的眼光。」我卻總覺得他們心懷不軌、另有目的,使我滿額汗珠,害怕得很,忙抓著母親的手。母親說:「來!我們到白石角那兒跑步吧!」為什麼我們不回家?白石角在那裡?那裡會沒有黑影嗎?母親想傷害我嗎?她想把我投進他們的懷抱裏嗎?正當憤怒幾乎要操控我,只見母親滿眶淚光說:「聽我說吧!這對你的病有幫助。」母親話裡的真誠使憤怒頓時被溶解,使幻覺瞬間被停止播放,我卻不能在真實的世界裏找到自己。 


我畏首畏尾地走到海邊,只見海上的小船擺動搖晃,久久不能自已,任由海風欺凌;耀目的陽光直刺雙眸,卻不如身邊掠過的跑手向我投來的閃光燈,並聚焦在我的臉上。母親微笑道:「像平時那樣抓著我。」這會有幫助嗎?我可以走出夢魘嗎?然而,我不欲母親擔心,只好按照她的說話做。我抬起那感覺不屬於自己的雙足,多年來活在黑暗中的我跑了一會兒,已經力有不逮、汗流浹背,全身的肌肉連連叫苦。母親溫柔地說:「第一次跑步總算不錯吧,你看對面的那座塔子,有朝一日我們一定可以跑到那裏去的。」


接下來的星期天,在母親的鼓勵和陪伴下,我都在海濱長廊跑步。旁人的目光依舊很可怕,但慢慢地,不知道由那個星期天起,我開感受到自己的肌肉輪流地收緊、放鬆、收緊、放鬆,感受到自己那隱定的喘息、自己的心跳、自己的重量。這些感受,燃起了我心房裡的一股力量、像有一些東西在蠢蠢欲動、在掙扎,令我使勁地向前跑。母親拉著我一起衝破迎面而來的海風,在旁人凌厲眼神的注視下,我清楚看見眼前一條康莊大道,兩旁雄偉的奇景飛快地倒後,植物那清淡的氣味和海風那清爽的鹽味撲鼻而來。那一刻,一切沉睡在那黑暗世界裡的力量緩緩醒來,恢復了他們的生命力。我感受到自己是這大自然裏的一份子、感受到一份真實的存在感。


「姐、回來啦!」母親見姊姊從大學宿舍回來,大聲喊道。只見姊姊在門口瞄了我一眼,對我拋下一個有點詫異的眼神。這麼多年,姊姊、父親和其他人一樣,仍未能接受我醜陋的模樣、我的存在。我默默地回到房裡,砰一聲的關上房門,使我暫且消失在現實的世界裡。母親喊道:「妹,我們去跑步好嗎?」母親二話不説,把我拉到門外,説:「妹,你要有毅力啊!我們今天跑到元州仔那兒好嗎?」


海風靜靜地吹拂著我的臉,放眼望去,海上的帆船都找到了各自的平衡。我以那平隱的步伐前去,堅定地緊盯著那遠處的碼頭。路人一如往常地打量我的臉,然而,或許我多了專注於自己的節奏,他們的眼神裡少了那份可怕、先入為主的敵意。不知道跑了多久,母親拉拉我,說:「到了元州仔公園啦!你看,我們跑了多遠!」一群年輕的單車手擦肩而過,朝我們揮揮手,大聲叫道:「喂!早晨啊!」行人們再沒有留下黑影,那些熟悉的黑影彷佛在不知不覺間消失了。低頭一看,它們都被我雙足狠狠地踐踏著,在太陽的烤烘下,喪失了生命力。


母親大汗淋漓、氣喘吁吁地問:「回家去?」當母親拉著我的手,準備回家時,我奮力鬆開那一直保護著我的手,那一份安全感倏忽隨它而去。然而,我想靠自己,以自己的毅力跑出屬於自己的路,在大地上自由奔馳。我深深地吸了口氣,調整呼吸,定下了自己的目標——要到大埔海濱公園那座塔子去。然而,少了母親的保護,父親那可怕的聲音、姊姊那排斥的眼神又在眼前徘徊。在眾目睽睽下,我逐漸加快腳步,欲把他們的臉孔拋諸腦後、衝破他們的目光,跑到大海的懷抱裏。母親那句「妺,你要有毅力啊!」在腦海中縈繞不斷,或許是這數月來堅持不懈地跑步,燃起了我要憑著自己努力達到目標的決心。我全神貫注地凝視著那座塔子,咬緊牙關,傾盡所有的力量、精神,朝著目標奔馳。那一刻,那些厭惡的眼神、那些猙獰的臉孔、那些魑魅魍魎的黑影,全都消失在眼簾裡,我只看見寬闊的道路、清晰的目標。心裡被埋藏多年的靈魂終於從滾滾灰塵中掙脫而出——我猛然醒覺我終於成為自己的掌舵人,操控著一己的身心。


我一股腦兒跑到大埔海濱公園那兒,倚在欄杆上,只見眼前一片浩翰大海,海鷗在藍天白雲下自由翱翔,海上的小船都向著屬於自己方向邁進。在吐露港的另一旁,正是白石角那兒。我看到自己留下足印的跑道,忽爾感受到大地在我腳下、與萬化冥合。就讓我這一葉小舟,無論在風和日麗或是狂風暴雨下,仍能追隨著那渺遠的光明、承風破浪而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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