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萃女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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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灘
最後更新： 05/04/2022
沒有人知道，從前從前，那個地方有過最美的夏天。
十三歲的小艾最喜歡就是夏天了。夏天的風，辣辣地吹來，在沙灘上的人無所事事，沒有去處，也沒有來處。他們只是坐著，看著太陽，那個紅彤彤的太陽。他們沉默著。而水下又是另一番風景，那就是小艾喜歡的世界。那裏的人大聲嬉笑，跳躍時踏上水花，哇啦哇啦地打。
但是小艾不能下水，家裏人說他下水的話會死掉。所以，他不是那熱鬧的參與者，他有時候就站旁邊看一整天，沒有人注意到這個悄悄窺探者的存在，他也就無聲地看著。
每天來的人都是不一樣的，他們穿著各式各樣的泳衣，他們有著各式各樣的身份。突然，小艾想：也是，無論你是誰，是個人就在共用同一片空氣。所以，沙灘上的人都是平等的嗎？平等這個詞又是怎麽來的呢？是人覺得有差別時想出來的嗎？那麽小艾覺得，他們在這沙灘上，都是一樣的：過路人，總會有走的一天。他們有的在秋天來臨之時便不來了，有的就是又在自己的生活裏忙不開了，總之，他們走了。
小艾每天在旁邊站著，他看，看差不多的事在不同的人身上發生。站在那麽熱鬧的地方，心裏卻好冷清。
你每天都站著嗎？一個小女孩拍了拍他的肩膀。
是的，但是你是怎麽發現我的呢？
因爲你好像不屬於這個海灘，但又好像跟它融為了一體。每天站著有意思嗎？爲什麽不下水呢？
我不能下水，我會死的。
你爲什麽不想死？
爲什麽不想死？小艾重複了他的問題。
死很可怕嗎？
死不可怕嗎？
你知道死後有什麽嗎？那你怕什麽？
就是不知道才怕啊。
要是我告訴你了，你還會怕嗎？
我爲什麽相信你？那也是得看你告訴我什麽。
你就是應該相信我，因爲我和你一樣，只是你看的是海灘，我看的是你和其他人。
所有的？
是的。
你知道我叫什麽嗎。
小艾。
你明明知道我爲什麽不能下水的。
我不知道，小女孩輕輕的說，
所以死後的世界是怎麽樣的？
我可以帶你去？
那我是不是得先死了。
不用，你跟著我就行了。
他拉起他的手。海灘的人群漸漸散去。他來到了一片黑暗，但是手裏柔然的觸感還在。
這就是死後的世界。
人呢？
這全都是人啊，這是他們的精神。
什麽是精神？
是執念，也是情緒。
那思想呢？
你們所謂的思想，不都是情緒嗎？
那你是誰？
我誰都不是。
你能帶我離開嗎？這個地方太黑暗了，我很害怕。
當你成爲了其中一個他們的時候，你就不怕了。
我能試試嗎？
他的意識正在抛離他的身體，小女孩的手好像再感覺不到了。要説用什麽來形容那一刻，只能是自由，寧靜。他不再是一個人了，他只是自己，天地之間只有自己和一個海灘，一個空蕩蕩的海灘。他沒有身體，在海灘的四周，他飄著，飄著。
突然，他感覺整個人變得沉甸甸的，手腕上還是小女孩的手。
你怎麽把我變回來啦？他有點生氣
你還沒死，那你就得當人。
我不想當人了。
爲什麽？
因爲死了舒服。
我想當人，但是我不是人。
那我們可以交換啊
所以就像交換靈魂嗎？
對的。
那我們就交換一天。
說罷，他就感覺到一股風，然後，他就到了一個陌生的身體裡。他感覺到有什麼不對，她，沒有體溫，也沒有心跳。
我每天的工作是把人送走，你只要看見有什麼奇奇怪怪沒有影子的人然後把他們送走就行啦。
你去哪？
回你的家。
男孩繼續在海邊站著，但是他身體給他的感覺卻是詭異而安靜的。
像一潭死水。
對，像一潭死水。
死水默默看著沙灘上的人，他們每個人旁邊都有一個影。那個戴著金色眼睛的老人是一顆楊柳，那個中年男人是一台計算機，那個孩子就只是一個孩子。那麼那個沒有影的婆婆他要幹什麼呢？把他送走嗎？怎麼送走呢？
他走到了婆婆身邊。
你好。
婆婆沒有回應，只是平靜地看著他。於是他也看著他。
那天的夕陽很漂亮，打在婆婆的身上給她渡上了層金色。她臉上花白的頭髮在微風中緩緩的動著，似乎是歲月溫柔地在輕撫她的臉。婆婆開口了。
我想見見我的孫女。我約了她在生日的時候帶她去海洋公園。你能不能給我一天的時間。
看來她是知道他是誰的。但是一天的時間他就等不及了。那麼這個女人知道自己的生命來到了盡頭，她做最後的一件事是乞討。可以說是卑賤，也可以說是霸氣。
她倒下了，沙灘上沒有人有任何的動作，他們似乎都認為她睡著了。沙灘還是一樣的熱鬧。
一個影子從婆婆的身體裡鑽了出來。那是一個頭上戴著花的少女。她看著海，他看著她緩緩走向了大海的深處。
那麼海就是生命的歸宿嗎？婆婆會去那個死後的世界嗎？那裡太黑了，她戴著花去會失望的。
他的面前再一次略過婆婆的影，那個戴著花的影。這次，他攥住了她的手。但是停下的並不是婆婆，她的影碎成了海浪，在光的映照下成了一顆顆鑽石。
海灘又只剩下他一人了。
他走向海裡，他想知道婆婆要去找誰，他想知道婆婆的孫女長啥樣。
這是他第一次下海。這具身體感受著腳趾之間的沙子，海浪輕輕掠過那碎花裙子，他們沒有濕，只是在其中舞蹈，姿態像魚，但又不像他家那魚缸裡的。大海裡的魚太小了，他們不知道海是有盡頭的，但是他們很滿足。至少，他們相信大海是沒有盡頭的，他們相信自己是自由的，於是他們永遠自由。他們就像小碎花裙子知道自己能動，就像一家之主一人出外旅遊。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自己也是自由的。
海裏真溫柔啊，海水好涼，在海裡真舒服。從前他覺得不解，人身邊全是水，為什麼要執著在鹹的要命的海裏游，上岸不好嗎？回到自己熟悉的行動方式不好嗎？現在他也愛上了海。因為海裏很靜也很吵，他能聽見自己的聲音，撫上自己的靈魂。
要是，他能下海多好啊，他不單單在今天能下去了。
原來海的好處，要自己下去才能知道。
婆婆的寶石還晃著，他在水沒過頭之時碰到了其中一顆。
是光，刺眼的光在指縫之間，在海水里面，在他眼前散開。
他在水裡飄，但他不想上去，他好像也不需要氧氣。水中女孩的頭髮飄散著，她姣好的身體在碎花裙的包圍之下像在舞蹈。明亮的眼睛裡透過小艾的稚氣。
小艾看見了一男一女。
男的眼裡帶著光：我要給你摘月亮，等我回來的時候，你就用這花跟我換。
女：你記得往下看，我永遠別著花的，等你回來。
又是一個畫面，花枯了，但是只剩下了那姑娘的。
這時多了一個小女孩，她戴著一個好大的蝴蝶結。
小女孩：婆婆婆婆，你以後每一年在我生日都要和我一起去海洋公園！
婆婆：只要婆婆在，就跟你去。
那小女孩眼裡有著和那男的一樣的光。那位婆婆眼裡有著淚。
再之後的片段都是孫女在玩機動遊戲的，還有幾個是她在看魚。
童言無忌：婆婆，你死了要陪著我啊。
婆婆：我死了後就變成這其中一條黃花魚，游到這水族館裡看著你。
女孩：為什麼是黃花魚呢？
婆婆：黃花魚便宜又好吃，是我最愛的。
女孩：那我們就永遠不能分開！但是我怎麼認出你呢？
婆婆：你會知道的。
小艾想，是的，我們都會知道的，包括你。
他伸手探向那孫女，她長大了好多，眼裡的光黯淡了。她跪在公園裡的大魚缸前，默默的看著。
女孩：婆婆，我看見你啦。
月亮出來了，那婆婆的影成了一個小點，在月光下，她或許真的成了一條黃花魚。海是她的歸宿，她要去找那個給她許下月亮的人，要跟他交換一朵花。
這是，他躺在海面上看見了一棵楊柳飄向了天空。
是那個爺爺,他也走了嗎？
他抓住了他的影，而影，再次碎開了，灑在了海裏。他抓住了一個，出來了一疊圖紙，還有一個少年。
他的手指在一行行之間穿梭，嘴角微微勾起。
這個人的眼裡有著熱愛和執著。
下一個畫面那年輕人長出了白頭髮，看著一堆跟他當時一樣的青年。這次，他對著一間講堂，拿著一根粉筆。但是眼裡的銳利與當年別無二致。
那孩子們對他的表情尊敬，對著黑板上的公式覺得美麗。看著他們，老爺爺有過一點點的欣慰。
看來這個人是個相信傳承的人哪。
小艾常常被人稱之為悲觀主義者。什麼是所謂的悲觀呢？就是人們覺得你想的跟大多數人不一樣。反正他覺得人一代代的總會走到盡頭，知識的傳播與其說是一種進步反倒是局限。每一個人都活成了模板裡的‘人’。
所以人們覺得這小孩子是怪物，是從頭到尾的怪物。因為他們相信的，他不相信。他相信的，他們不想細想，因為他們是人，在刻板裡刻了一半的人，這個時候告許他們他們的信念是錯的，沒有人願意聽，也沒人敢聽。
相信的力量是一直相信，相信的力量是當你中途崩了，他就讓你全盤覆沒。
也是這樣只有十三歲的他敢想，人被自己和祖先限制了。
但是他從來沒意識到其中他也被刻上了一小部分，不如說他這個瑕疵品反倒從別的藝術品裡找到了美。‘美’是刻板上的東西。他們是從出生開始反覆在我們身上刻的。所以有人說人們天生就美。在這刷刷運算的聲音裡，他真的覺得很美。
很多東西或者沒有意義，但是一直很‘美’。就像一個叫一十四洲的作者說的一樣‘人存在的意義就是他是沒有意義的’。人最最最聰明的就是他給自己一種欣賞的能力。最至少的至少，人喜歡這種能力，也在這能力裡滿足。
他不再覺得這刻版的事好還是壞了，或許他並沒有資格，也不清楚到底什麼是好壞。
但是老人柳樹伸下來的氣根告許他，老人相信自己做的一切。有時候至少有過這一堆學生和他在這下面乘涼。
他想他開始明白為什麼那個小女孩想做人了，因為他自己，愛上了人的溫度，因為他相信人刻在骨子裡的美，和他欣賞美的能力。
或許那老爺爺欣賞的也是一種美。
這時老人的聲音在學生面前響起：我要成為太空裡的一部分，我要知道為什麼。
他又伸向了學生們，他們正抬頭望天空。
他們說：我相信老師還看著我們。
呵呵，又是相信。
老人的碎片在海裏消失了。
小艾再抬頭已經是早上了，四周很暗，太陽還沒出現。
平時這個時候他就應該在睡覺，在自己的家裡。這種夜晚不回家的感覺讓他不安，他從來沒有過回家的慾望。
他在家門前走過，窗戶裡有著自己的身影。那女孩兩手趴在窗台上，眯眼看著他，想他揮了揮手。他也揮了揮手，然後大步向前走。走了幾步又折返，他隱隱約約聽到打呼嚕的聲音。他把耳朵貼在牆上，倒是有兩把不同的在同時出現。他今天發現原來說話客客套套，整整齊齊的爸媽也有累的時候。最大的問題是，他從來沒意識到他們打呼嚕，有或者也是兩個正常的人。
明天我就回家了，真好。他想。
這時，太陽升起來了。好大的一個火球在金紅的雲層裡，染成一片金黃。這小屋，這路，鄰居的小狗，還有他都被這絢麗染上了，無一避免。夜的退去無疑給人帶來生命感，因為‘一切更新了’。
街上沒人，他又頂著別人的身體，追向日出。那圓球下，有著少年的影子。他很是幼稚，又很是放浪無羈。
知道那太陽完全升起，他停下腳步。
因為街邊的乞丐沒有自己的影。
我不是瘋子！他喊。然後他死了，在地上的姿勢想一隻小狗。
他的影出來了，那是一個穿著白色實驗袍的少年，和在地上躺著的他有著一樣銳利眉宇。
片段閃現，原來好久之前，他也曾意氣風發。
有幾個同樣穿著白大褂的人衝進來：你說得對，實現對象沒有透過語言而直接交流了！
他們身後的屏幕裡有著一個世界，或者說十個人，或者說小孩，或者說不是人的動物組成。看來他們是和小艾想法一樣的人：人類在無干擾的情況之下從呱呱落地那刻獨立能創造更多可能。
小艾認真思考過，這個實驗有幾個缺點：
- 實驗對象會成為非人生物，或者有其他進化
- 這種生物有可能威脅主流人類
- 實驗經費巨大，容易受到社會‘反人類’標籤
- 實驗耗時巨大，就像人從猴人進發到現在一樣
換種說法，這種想法在目前道德觀之下不可行。他真的沒想過會有人曾經執行過這種實驗。但是人的想法通常差不多，但是用中國的文化來說這是他們相遇的緣分。現在來看，第一種可能性是實驗失敗，第二種是他並未完成。他又看了看流浪漢的屍體。
又是一個片段，這裏那個少年成了一個中年人。
他喊：你為什麼告密？為什麼？為什麼？
隔著一個鐵欄，他手裡的手扣揮舞著，打在鐵桌子上咚咚作響。
對面的人很是冷靜：你這麼做是在反社會，反人類，反道德！我不舉報你也會有人去的！
他又喊：是因為你想要減刑嗎？我們不是有同一個信仰嗎？
對面的人也是臉紅了：我跟你不一樣，你是一個瘋子，一個徹徹底底的瘋子！獄警，你們去檢檢他是不是精神病！
下一個片段，如同一般小說的橋段，他瘋狂的喊：我不是一個精神病！
醫生擺了擺手；送他進病房吧，他不是也是了。
再再下一個片段，則是他捂著嘴，坐在地上，喊著同一句話。
我不是個瘋子！
樣子倒真像個瘋子了。
於是他被打了鎮靜劑，消停下來了。
試想想要是換作你是他，不被逼瘋那還是人嗎？
最後少年逃了出來，除了樣子一樣，他已經現在的乞丐沒有任何關係和相似。也沒人知道，有或者沒人想記起曾經的那個他。
坊間流言流傳的速度快得不科學，他很快被人們稱之為‘瘋老頭’。他才三十啊，他想為之努力世界卻徹徹底底的否認他。這個人相信的東西破滅了。
在小艾眼裡，是他發現了從未見過的一部分。但是他認為它破滅了，於是它就破滅了。
小艾又回到了那個街頭，他的影子是沉到地底裡去了，或許不會回來了。一個小男孩注意到這個已經沒有呼吸的男人。
叔叔叔叔，你餓了嗎？要不我把麥芽糖分你？
見男人不答應，他又連竹籤整個糖放下。
叔叔睡著了。他自言自語。
這個男人或許真沒想過會跟著一堆麥芽糖去世，畫面有點搞笑，有點可悲。
他做的是對是錯呢？什麼又是對錯呢？小艾禁不住想。或許這世上還真沒對錯，只有後不後悔。那麼他應該是很後悔的吧。
太陽升到了頭頂，他要回去找小女孩了。他們的約定要結束了。
小艾再一次踏足那個沙灘，但他跟昨天的他是不一樣的。這次，他終於成了一名遊客，一個‘過路人’，一個愛上路的人。
他看見自己站在人群裡，正玩著沙灘球。
小女孩應該也是看到了自己，匆匆告別後走來。
我不想和你換回去，但是你應該有選的權利。
你為什麼覺得自己不是人呢？
因為沒人能看得見我。
我能看見你啊。
那是只有你而已。
想人看見也是人才會想的事。
在你看來，我是一個人？但是我的確跟你們身體上不同。
不，在我的定義裡，一直一直是根據你的心決定的。有的人不是人，也有的不是人是人。
這話怎麼跟你們一個作家說的一樣，我看著他走的。
那是個偉大的詩人，但我跟他說的不一樣，因為我在說你。
那你回答我的問題吧。
我的答案是不。當人很美。
看來我拯救了一個靈魂。
我也希望拯救你啊。你可以偶爾跟我換，但是現在我們先換回來吧。我很喜歡下水，我會用你的身體去做這件事。
很快的，他回到了自己的身體，那感覺異常熟悉，異常親切。
他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妳比很多正常人有著更美的靈魂。
女孩沈默不語。
他想問一個問題：那些影最後都會去那個黑黑的地方嗎？
女孩回答了：最後都會在那裡，跟他們想要的一起。他們看到的和我們看到的是不一樣的，他們自己習慣了後就會出現色彩。
小艾腦子裡浮現婆婆把話摘下交給男人的場景，緩緩開口。
真美。
那個下午，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只是默默然看著太陽，沙灘，和上面的人。烈陽打在他們身上，他們貪婪得在其中沐浴。那是兩個靈魂的新生。
老實說，小艾從來不怕喝水，從來不怕用水，從來不怕吃鹽，從來不怕下游泳池，那為什麼他怕海？為什麼他到海裡會死呢？
他的身子沒在水中，那別著花的姑娘，楊柳，少年好像又到了他的眼前。
其實，沙灘上的人美在：你知道他們總會離開，他們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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