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淚

落淚

「加油！加油！」「快看他！多麽的神氣⋯⋯」

我坐在席間，看著某雜技比賽中一個年輕選手的表演，他輕盈地翻了一個又一個的筋斗，又把自己的身體柔軟地捲在滾動着的呼拉圈，揮灑自如。「啪」的一聲，一雙幼長的小腿穩步地踩在地上，表示動作的完畢。瞬間，全場歡呼，彷彿冠軍已經就此誕生。

看着他喜容可掬的笑顏，夾雜着縱橫交錯的淚，我突然就想到從前的自己。眼前簇新的運動埸，漸漸被昔日那殘舊的舞台所取代⋯⋯

廿多年前，在同一個埸館，在同一段時分，人們總會看見一個小女孩的身影。她性格活潑開朗，總愛說説笑，，跳跳舞，給人帶來歡樂，因此被稱為「李一笑」。每個本來哭著啲人，看到笑盈盈的她，悲傷的眼淚也會被她那喜樂的笑容所蒸發。她跟普通女孩子一樣，有一雙深邃的眼睛，有一張櫻桃小嘴，有一束飄逸的長髮，

只是，生不了一雙靈活的小手。

只是，過不了簡單舒適的生活。

只是，走不了滿途無阻的路。

然而，她從沒有放棄人生，或嫌棄自己，或對自己的人生抱著消極、絕望的悲度，而是正面地面對。她會說：

「每個人都有缺憾，所以我不是不幸。」

性格好動的她，看到電視上正播着一場雜技表演，深深被雜技人「翻天覆地」的「變化」所吸引，興高采烈地說：「我要玩雜技！」

此時此刻，她已為自己定下了目標：登上世界舞台。

在香港的雜技青年培訓班，只有她是傷殘人士，抓桿、拋球等動作對她來說已是「馬頭白，馬生角」的痴夢，更何論要玩高難度雜技！每每練習時，埸館的射燈總會向她投下異樣的目光，感覺奇怪無比，渾身不自在的。可她對雜技表演的興趣有增無减，心想：我赤裸裸來到這世界，怎麽能轉眼間就赤裸裸地回去呢？她深信自己的實力與堅毅能夠戰勝一切，堅持追尋自己的夢想，

「不行啊！怎樣又做錯⋯⋯」教練又罵道。可她不曾落下一滴淚，她總說：「勝利者從不落淚啊！」

就是這樣，女孩每天就這樣不停反復的練，用頭頂球，用腳夾綱線⋯⋯

這數年內，她一直都在學習，學習這個需要身體協調的玩意，也一直在等待，等待著讓她發光發熱的良機。

日子有如行雲流水般在她的旅途中流淌着。轉眼間，小女孩已長大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很快，少女完成了學業與訓練並兼的生活，開展了專業雜技訓練的生涯。

她跟以前一樣活潑開朗，跟以前一樣不屈不撓，跟以前一樣不怕吃苦，只是，她的肌膚不再白滑，變得傷痕累累。

但她真的不怕，傷痕對她來說，見證著自己進步的烙印，讓她一生感恩自己能夠擁有美好的一切、難得的機會。但她真的不氣餒，只求把動作做到最好，别人用手抬的球，她只能頭來頂；别人用手抓的繩，她只能腳夾着。但她真的不介懷，只因信念，她習慣了別人對她的品評：「也許他們的狂批是草船借來的箭，到東風吹到時再説吧！」

直至有一次，她發揮了一次自覺很滿意的表現，卻狠被回了句「殘障人士玩雜技真滑稽！」汗涔涔的她受不住了，在暮光下止住喘息，長長舒出一口氣。臉上原有的滿足笑容，被踐踏成碎片，在斑駁的殘陽下，一片一片的，墜落破地。自以為能夠抵擋風雨，承受屑笑，其實統統也只是沉雪中的笑話。想著想著，她的眼睛發紅了，鼻子也紅紅的，眼眶中突然掉下甚麼東西，毫不留情地劃過她的臉頰，在干燥的皮膚上留下一道曲折的線。

在惘然若失之際，一對雙手按撫在女孩的肩上，一言不發，她們之間好像築了一道心橋，血淚不息地湧往橋的末端。只有她知道，她這滴沒有顏色的淚，背後是無數失眠的夜晚咀嚼落寞與蒼涼的滋味，是暗淡無光、沒有一點漣漪的死水。那雙手拍了拍淚潸潸的她。

「勝利者從不落淚」

她眨了眨眼，好像一朵小花，吸收了朝陽的滋潤似的。

每天訓練六小時後，其他隊員已全數離開，只見一個高挑的身影在黃昏的光裡踏著綱線，靜心踱步，向更深處、更暗處走去，看著眼前的蕭瑟破落，她卻覺得黑夜原來是如此淒冷空寂。在寂靜中，她身上滴着汗水，流至温暖的心扉，最後淌往汪洋大海。在空無一人的平原中，她，似一枝獨秀，在寒風中逆境自强，以自己弱小的體魄抵擋着刺股的强風。

终於，終於，這經歷了時代鴻溝的表演者，獲得一次千載難逢的比賽機會！這一場的比賽，高手雲集，全都是來自世界各地的名將，這位毫無比賽經歷的姑娘，只是想著讓自己在世界舞台上表現最亮麗的一面，激發跟自己有同樣經歷的運動員咬緊牙關，堅持到底，別在人生旅途中放棄自己所追求的目標。

站在舞台上的她，被萬千眼珠盯着自己，在她身上，不是一種負擔，卻是無比鼓勵。不知不覺間她動起身子來，表現出不一樣的自己。靠着靈敏的身軀，獻上一場精彩絕倫的表演。

這天，黑夜中，夜空除了混沌的黑色，還包含了耀眼的閃星。

台下的人不禁驚呼，殘障人士竟然能夠把雜技玩得精彩紛呈，大家連忙為這熱血的青年激烈鼓掌。獲得肯定的她，站在世界的舞台上，眉飛眼笑，心中感慨着：我成功了！

然而，她沒有落下一滴感動之淚，因為「勝利者從不落淚」。

於閃爍光輝，她回憶，自己銘記初心，為自己的生命「學」出色彩；她感恩，擁有一雙永遠支持自己的「雙手」；她相信，只因自強，只因頑強，只因堅強，「勝利者從不落淚」。

只見她看着知己向她舉起的勝利手勢，笑得很是燦爛。

—— 一如多年前的我

驀然回首，我猛然想起，這個舞台，是我童年的夢想，是我人生的成就，是我勝利的足跡。我的歡笑、汗水、眼淚⋯⋯ 這個地方見證了我，從一個無知的女孩，成為敬業教練的過程。

倏忽，徒弟奔向了我，激昂給我一個擁抱。接着，眼淚又掙扎著湧出了眼眶，他忍不住地哽咽，淚珠止不住地往下淌。

「勝利者從不落淚！」

他又果斷地拭乾了淚，破涕為笑。

「對！勝利者從不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