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今夕

 

此刻天地彷彿拿出了最大的精力，凝結成了這一天中最美的風景。山峯後的咸蛋黃徐徐落下，像帶着魔法般把天空，把山水，把道路，把行人都染成不同格調的金黃色，如痴如醉。

 

「這景真是美。」在海邊豎着拐杖佇足的老人說。

 

「也是呢。從前哪知夕陽美！」在旁的老女人若有所思，如此答道。

 

「從前」— 老人記起少時的夕陽，確是總被了忽略呢。此時老女人抬頭，似個帶點豪氣的母猴般說，她年輕時要到工廠打工，日做夜做，就靠手指十姑娘拼搏，為了支撐家庭。每晚放工，天空都已是黑漆漆，才沒怎麼用心看過夕陽。

 

老人頓時面露微絲笑意：「哈哈，那些日子不容易呀，幸好我多艱難也沒放棄這頭家。我還記得那時發仔要出生，多麼開心，第一胎生了個男丁！多辛苦也全值了。」—他總是愛提兒子出生，彷彿這是他一生人中過得最值得的一刻。

 

「雖然發仔長得越大，煩惱問題也越多。不過誰可以沒有煩惱？他的日子過得快樂就好。現在挺不錯，結了婚，生了兒女，孫兒們又乖又聰明！」儘管老女人對兒子有點煩躁，卻顯然沒有數落兒子的心情。

 

— 然而一提起孫兒，他們倆頓時欲言又止，像有什麼一言難盡的回憶。

 

老人先開了口，說當天發仔知道老婆有了孩子，竟想墮胎，說那時根本沒錢養兒女 — 「我當然是阻止他呀，大好一個新生命，怎能輕易棄掉？我們那時代，十多個兒女也得照養！現在多好，孫兒又乖又靜，還不枉費我當年與發仔吵了幾日架⋯⋯」

 

老女人回想昔日的故事：「唉，的確也從來沒人說過養育子女容易。把自己的未來，分一大份給一個充滿未知數的新生命，實是難以駕馭的抉擇。但這是骨肉摯情，世界上倒沒有任何一樣東西可以替代陪伴孩子成長路中衍生的愛、責任、奇妙、感慨呢。現在我們老了，這重任就交給下一代⋯⋯」她此時正眺望被夕陽漂染了的雲朵 — 它們彷彿接納了太陽落下的最後幾絲光芒，映襯天地，構成了一刻美輪美奐。又似是在向太陽回眸一笑，聊表感恩。— 她終於掛起了帶點慈祥，帶點欣慰的微笑。

 

「對呀。正如世界上最美麗的風景，是子女兒孫的笑容，趁能看的時候就多看。」老人甚是真情流露，伸出斑白的手抱着老女人的肩膀 — 他終究也不知道明天還有沒有機會再說話，再伸手。

 

— 而此刻年輕的我，站在後方看着一切，聽到了爺爺奶奶如何撐起家庭走到今天，連繫一家人的命脈，珍重每一個歷程與生命。平日家人間的吵鬧與矛盾 — 無論是父親與爺爺奶奶那僵硬的交流，還是爺爺奶奶表面的懵懂、父母的節憸生活，一直只被我當成大人的無謂。然而人與人的連結，哪有那麼簡單？原來一切也源於被命運鋪排的故事。

 

而為人兒女，正是父母的生命中分下來的整整一大份。忽覺天下間的兒女正如是，他們的父母如是，再上一代如是，好比一個奇妙的循環⋯⋯前人甘願奉上了黃金歲月，才能構成今夕之美！

 

這刻我方才意識到：自己的誕生、生活、笑容、眼淚，全部得來不易，或許就是一份「一言難盡」的福氣。既然我眼前的爺爺奶奶已是滄桑，父母親又為家庭如此勞碌，就承接這份福氣，令他們一生過得最值得的那一刻，更為值得吧 — 讓我帶着金黃夕照的餘溫，努力成為天地中的一道美景！

 

— 此時，滴滴眼淚還是忍不住打在地上⋯⋯倒映出入夜的第一剎星光。我知道，星星正在黑漆漆的夜空中用心地閃爍。或許，它有天能化為下一縷破曉的陽光，漂染金色的天地，再迎接天邊的雲影，構成另一個夕照 — 好比一個奇妙的循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