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睡

作者: 用戶 最後更新: 23/01/2022

「月光光,照地堂,蝦仔你乖乖瞓落床……」手上的繭划過絲質的被子,帶出幾根難捨難分的絲,不知怎地就和方才兒子儘管被我打得嚎哭不止,仍緊抱我大腿不放的情形重叠起來。罪魁禍首早已帶著淚痕睡去,月光如水瀉在他臉上,小孩子柔軟的髮絲泛著銀光,挂著雨露的睫毛展翅,一閃一閃地,與天上的星星交錯閃耀,時鐘嘀嗒似乎在此刻噤了聲,我多希望它能就此停住,好讓我把兒子的睡顏描摹進心底。自從與孩子他媽離婚後,有多久沒有過這樣哄他睡覺的時刻呢?上一次,似乎已追溯到躺在床上的孩子是我……


「趙洛希!你又闖了什麽禍?」看著父母風塵僕僕地跑進校長室,儘管父親的怒氣讓我心生些許害怕,母親的倦容讓我冒出點滴愧疚,但我緊了緊拳頭給自己鼓氣,大聲地承認道:「我打了人!」父親的嘴抿成一條直線,我知道,那是他真的生氣了。果不其然,下一秒巴掌往我臉上揮,我閉上了眼,卻沒有等到想象中的痛楚——母親攔住了巴掌,板起臉問我爲什麽。那熟悉的面容讓我忽然不合時宜地憶起兒時打鬧著不肯睡覺,母親不得不板起臉來嚇唬我的情景。我深吸一口氣,昂著頭把眼睛移向別處,「因爲他們說我沒有爸媽,從來都不見爸媽來接我放學……就他笑得最大聲!問我是不是臆想出來自己有家,我就忍不住給了他一拳——我知道打人不對,但是這樣才可以把你們叫來接我放學……」我在心裏罵自己沒用,怎地做足了心理準備,説出口來卻越來越心虛,頭越來越低,甚乎鼻頭涌上一陣酸意,喉嚨更像是被棉花哽住。


沉默彌漫在擠滿了人的小小房間,擁擠得讓我透不過氣,只剩下時針仍不知倦地走著。良久,我聽見父親垂下手,從口袋掏出錢包,拿出幾張紙鈔遞給對方家長,説是醫藥費,又用沙啞的嗓音道了句抱歉。刹那間我甚乎有種想衝上去奪回紙幣的衝動——這與我設想的不一樣 !我從未想過還需賠錢給對方,那是父母辛辛苦苦賺來的血汗錢,寧願終日離家賺回來的錢,怎麽可以給他!沒給我時間阻攔,校長和老師便帶著對方一家離開,只留我們三人在辦公室。門咔噠關上的下一秒,愧疚翻滾著衝上堤壩,我絞著手開口道:「對不起,對不起爸爸,對不起媽媽……我、我的確有幾分故意,想要老師請你們過來,但沒想到要賠錢給他們。我知道你們辛苦出去賺錢不陪我是爲了給我好一點的生活,我沒有要浪費你們的錢,只是我也真的很想要和別人一樣,有爸媽接我放學、給我煮飯、陪我睡覺的日子……我……」


「傻孩子。」母親一把抱住我,「該説對不起的是我們,錢哪裏有你重要?」我噙著淚擡起頭望著母親,「所以可以不去賺錢的嗎?」「小子,錢要賺,你也要陪。」爸爸將我抱起,像小時候一般把我扛在肩上,「你不是要爸媽接放學嗎?走咯!」


那是我小學生涯最開心的一晚。走出校門時,淡紅色的晚霞挂在天邊,路燈已亮起,我把兩隻手分別塞進父母的掌心裏,晚風呼呼地鑽進衣領,一顆心卻滾燙無比。篝火從天邊燒至人間,建起一個個家,我和父母也是圍坐著烤火取暖的人群之一。


溫暖的床上,月光又給我添了一方絲被,父母坐在我的床邊,帶著繭的大手輕輕拍著被子。「月光光,照地堂,蝦仔你乖乖瞓落床……不要擔心我們咯,最多阿媽去趕插秧,阿爸去捕魚蝦,你開開心心,快高長大就可以啦……」時鐘仿佛停止轉動,我撐著眼睛,想盡力把這月光籠罩下溫柔的父母永久刻進腦海,可惜眼淚停留過的眼皮總格外沉重,父母的臉漸漸出現重影、變得模糊,像粼粼波光伴著天上的星星一閃一閃,平日招不來的睡意此時卻急不可耐地把我扯進夢鄉,沉沉睡去。


望著兒子沉靜的睡顔,我起身拉上窗簾,回自己房間關了燈。一縷偷跑出來的月光指引著我又回到那間房,躊躇了一會,我最終還是把自己塞進兒子的被窩,狹窄單人床的空間所剩無幾,我緊緊摟著兒子,帶著暖意的被子包裹著兩人,竟是剛剛好。盯著眼前一閃一閃的星星,我盼望時間能在此刻定格。


可惜生活要繼續,星星會長大,那就期望我能多陪你吧。反正,單人床的生活雖是勉强了點,兩個人抱著卻能互相取暖,錢哪有你重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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