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停住的瞬間

  悟良辰美景虛設，實為曲終人散，然為晷刻之眾星捧月，為眾人片刻之動容，甘願重蹈覆轍，莫管人走茶涼，只願定格那瞬間的輝煌......即便只是我一廂情願。

  料峭元宵，夜幕降臨，極目遠眺，群山正吞噬著這一天最後的太陽，半籠玉輪的薄雲散去，月光傾瀉大地。城𥚃燈火初上，火樹銀花，通明的燈火將人影映得憧憧，瀲灩的江水倒映著漫天燈火，如一場繁華夢境，眸裏只剩下交相輝映的燈火。

  我坐在妝台前搽脂抹粉，掩去眉目，再給眉尖勾勒三分，略施粉黛後的眉眼，讓人難以臆測我的情緒，接著插上金霓釵，四支金簪點綴於烏髪之側，似琵琶四軫橫逸斜出，萬縷青絲作弦，奏響無聲天籟。隨後戴上五鳳冠，穿上霞帔。彩妝背後藏着怎樣的眉目？鳳冠霞帔裏又縫着怎樣的故事？無人知曉，亦無人欲深究，因為他們只在乎姣好的外表。

  戲臺四周燃著盞盞琉璃燈，更在皓玉琉瓦的點綴下，不似人間凡景，臺上帷幔飄飛，如一抹霓霞，還有一個鎏金琉璃魚缸陳設在舞台上，兩尾金魚在其中遊動著。一切就緒，只待好戲開腔。

  須臾，前來支持的戲迷將戲場入口簇擁得水洩不通，三百六十五日中，也只有這天熱鬧。觀眾紛紛入場，依次落座，座無虛席，一掃方才闃其無人的冷清，連寂靜的夜幕都被鼎沸人聲點燃。

  帷幕拉開，燈光亮起，飲酒正酣的眾人都被吸引了目光。一番好戲已經咿咿呀呀地唱了起來，在晦明的光線中，笙簫琵琶聲起，浮光掠影，水袖飛揚。遽然，鑼鼓喧天，戲臺上的餘音繞梁，聲振林木，響遏行雲，融入人們的骨髓、血液，使台下的觀眾不由自主地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朱唇淺破裝作笑，素齒清歌，我吊起嗓子，氣匯於丹田，唱盡人間冷暖：「今兒看盡人間垢，恨只恨......」，配合金泥巧扇開合，鳳冠上流蘇的搖動，那明豔華貴的戲服在夜裡刺目，成了大眾焦點，我享受這瞬間。

  「明鏡缺，朱顏改，十年一夢無歸途......」，戲臺邊的二胡驟然拉出一派群馬奔騰的氣象，一陣行雲流水的旋律，從簾後傳來，如同在沸油中灑入一滴水，整個戲場的氣氛霎時炸裂了，觀眾完全失去了理智，陷入狂歡之中。燈光亦打在魚缸上，水波將琉璃色的光悠悠地蕩漾開，盛滿了整個舞台，映照在周圍觀眾的身上，只見他們臉上都浮現出如癡如狂的神色，眼神也變得迷離起來，似乎完全沉浸在其中，感知不到外界的變化。而我身上的戲服也琳琅地響了，亮著琉璃色的光。不知不覺間，觀眾成功被我牽動了心神，跟著我的一顰一笑而一悲一喜，步履間搖曳生輝，像是一朵開到盛極的金蓮，正於奪目的燈光下綻放它最後的風采。

  「鉛華褪盡紅顏老，流水無情歸何處？宮漏錚錚時不輟......」。眼波流轉，我看向魚缸裡的兩尾金魚，像是要和牠們演對手戲，而金魚遊蕩著明晃晃的水光，亦映著我眼底的光彩。彷彿天地之間，只剩這一方小小的窗台，這一曲悠悠的吟唱。

  「醉夢無邊醒無時......卻無人......再無人......」，京韻留聲，句句鏗鏘，悠揚繾綣，唱腔的纏綿哀婉，唱到人心深處。筆鋒至此又怎能平淡而終？開腔時我便不承認普通，故以過度燃燒的每一分鐘，決定情節該何去何從，讓眾人欣賞、記住我。倏忽，我將魚缸擲在舞台上，琉璃錚然碎裂，厚重的織毯很快吸收了水分。金魚吃力地擺動著身軀，掙扎的火紅金魚像一團炙熱的火焰，點亮了這出古老的戲劇，而我則臥坐在一地琉璃碎片之上，尾音漸收，癡癡地望向金魚，仿佛在看著孤獨的自己，沒有眼淚，沒有炙熱的慾望，只有迷惘。在無邊的榮光與交織的情緒裡，人恍惚、身趔趄。我被無邊的迷惘困住了，這一秒的征忪才是我嗎？我在怕什麼？

  臺上最後一聲戲腔的餘音停止迴響，飛雪忽然映入眼簾。地面瞬間佈滿積雪，將黑夜映得炫白。晶瑩的雪花和殷紅的花瓣一起從天空落下，讓人彷彿誤入了冰雪覆蓋的梅花林中。隨著最後一片雪花在空中融化，白色的幻境消失，當世界再次恢復原來的面貌時，觀眾們突然全部消弭了，方才拍案叫絕的人去哪了？難道不肯為我留戀分秒嗎？身上灼眼的戲服失去光亮，再無人會為我駐足。

  我仍兀自噙淚擠出一抹微笑喃喃自語：「雨夜在柴房裡的煎熬，沒日沒夜的練習，偽裝和隱忍的痛楚，這些都為了什麼？他們又怎麼會明白？」

  噫！妝台圓鏡舞婆娑，戲衣褪盡無人識。儘管曉世事終究成空，可孤注一擲，我不甘落空，我欲停住那輝煌瞬間，不願曲終人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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