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精選 

想停住的瞬間

作者: 用戶 最後更新: 25/11/2021

     再次踏上這塊淳樸得讓我疼痛的土地,遙望著漫天飛揚的風馬,我驀然想起,那時她牽著我說,風馬飄得越遠越會給人帶來好運氣。我莫名覺得她就藏在人群裏等著我去找,儘管我知曉,往後再沒法遇見她了。

  在我尚未褪色的回憶裏,那是個離天空近得彷彿抬手就能揪下一片雲的城市。桑煙飄飄搖搖地環抱著八廓街,日光所照之處皆滿墜著五彩的經幡,站在星羅棋布的白磚碉房中央,這個與我生活的都市截然迥異的世界,令我短暫逃離了難熬的高原反應。

  在後來的日子裏我常想,如果當年我沒有遞上那份支教的申請,我的人生會不會和現在大不相同。但假如說是我把知識帶給她們,倒不如說是那群孩子拯救了我。我不能估計那個寒冬給我帶來的改變,但我堅信,無論再過多少年,我仍舊會希望停住那個刺痛我的瞬間。

  開往日光城的巴士顛簸不定,被卷起的砂石在金屬車門上狂舞,嘈雜聲響毀壞我難得的睡眠。我忍住愈發洶湧的吐意,套上從家裏帶來的長外套。望見車窗外越來越荒蕪的山路,我開始後悔當初的意氣用事,我對在這樣原始的城市生活沒有額外的希冀。

  一片純白劃破呼嘯的風沙蕩漾在我眼前,那是我和她們的初遇,屈指可數的幼嫩臉龐裏,那個讓我此生難忘的女孩首先為我戴上了哈達,我和她原不相交的人生軌跡或許就因為這抹純白而從此交集相系。

  我打了個寒噤,愈靠近山巔,風便愈發凜冽,遠空中的風馬雪白一片,茫茫然像當年那場難得的雪,落在她長長的睫毛上,凝成了冰花。

  捧著哈達的那張臉跟我想像的截然相反,我原以為這氧氣稀薄的高山養不活幼雛,但她卻比我見過的任何生命更蓬勃——沾滿灰塵的兩頰因過低的氣溫而凍傷,棕色的皮膚下暈開了一片赧紅,像兩朵盛開於黑土之上的海棠,在蒼穹之下傲然地盛放著。當地的導遊告訴我,白色的哈達在她們的習俗中代表著純潔無瑕。但我卻認為哈達的白代表著歡樂,假如你曾見過當地孩子笑起來露出滿口白齒的樣子,你一定也會認同我的話。

  我被任命擔任語文老師,望著眼前這群看起來不足十歲的瘦小孩子,我心裏的茫然忽然一下落了地,在那樣乾淨的眼神裏,任何人性中的污穢都能被洗滌。

  跟著我長途跋涉來到這的還有一本黑白印刷的語文書,站在沒有舖水泥的課室裏,我在那塊小小的便攜黑板上寫下《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我記得很清楚,這是那本薄薄的教材中註明的第一課。

  不曾預想,我竟在這短短不足兩個月的寒假假期裏,對這塊完全陌生的土地和這群完全陌生的孩子產生如此深厚的情感。

  飄雪的冬季縮短了日照的時間,沒有安裝電燈的課室裏,太陽便挑起照明的擔子,不充足的光線使我教學的進度停滯不前,而語言不通更加劇了我教學的困難。日落轉眼而至,白日的疲倦告一段落,夜幕之下,我們點起篝火圍坐在一塊。夜晚的氣溫降得突然,那個給我獻哈達的女生身上只裹了一件縫滿補丁的毛氈外套,棕褐色的袖口有一圈修建不齊的線頭,讓人想起她參差的劉海,火光照耀她凍得皸裂的足底,我這時才看清她的腳上沒穿鞋。

  孩子們接過學校派的晚飯,和午飯一樣,仍舊是一塊糌粑和一碗奶茶,我不忍心她們吃這麼少,走回宿舍翻出了我帶來的糖果,但訓導員制止了我:「你覺得這是為她們好嗎?」

  「什麼意思?」我沒能理解她話裏的含義。

  「道理你知道的,從儉入奢易,從奢入儉難。你今天可以給她們糖,但你能確保她們往後還能一直吃到糖嗎?你有沒有想過,你此刻的仁慈對她們是多麼殘忍。」訓導員輕輕將我手裏的糖放回行囊。

  我眼前忽然浮現起那雙皸裂的小腳,十隻腳趾在篝火旁因寒冷而蜷縮著,我不能想像她是如何用這雙腳攀過我來時崎嶇逶迤的山路。她的腳底受過多少傷,流過多少血,在冰冷的積雪中顫抖過多少次,我不敢去想,溢出眼眶的眼淚在這樣寒冷的夜晚,還沒來得及流到下顎便已結了冰。

  在一行人的相互攙扶下,我離山巔的距離不斷縮短,望著越來越清晰的風馬旗,我最想停住的瞬間在腦海中翻騰湧現——那年的冬季我便是在這個山巔跟她告別,而現在重返故地,我的心裏卻只剩揮之不去的惆悵。

  晝短夜長的一個月比我計劃中的更倉促,那本薄薄的語文書還沒講完,而位於山巔的告別儀式已在無聲的暮色裏吞噬了時間。

  我把那本有些折了角的書作為哈達的回禮,送給那個沒有穿鞋的女孩。夕陽下,她用拼湊得支離破碎的漢語告訴我,這是她收到的第一本書,她很開心。一陣微風拂過,她手裏的書頁一連翻了幾轉,停在了第一課。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杜甫千年前的喟嘆以筆墨為載體,猛烈撼動我那時還尚太年輕的心,一顆名為未來的種子在我心底深深紮根。

  天色愈發昏暗,我來這裡的任務結束了,而那群孩子要趕在太陽消失之前趕回家。我們在離天空最近的山巔告別,猩紅的餘暉為孩子們瘦癯的背影描勒出一道金圈。在她們的身後,天地間遍佈五彩的經幡,從風舞動,虔誠的信徒在桑煙中轉動經筒,那是日光城最常見的生活景象。

  她握緊了那本書,半個身子傾斜,赤著腳往山下摸索去。我的心忽然覺得很痛,嘴半張卻沒能吐出一個字,她走了兩步後又頓在原地,轉過頭來與我四目相對,她逆光的紅臉上綻開如太陽般眩目的笑顏。

  「托切那!」她澄澈的聲音乘著晚風吹到我耳邊,吹紅了我的眼眶——儘管我後來才知道,「托切那」在藏語裏是謝謝的意思。

  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一片蒼茫的桑煙中,我知道,她正向著貧窮走去,回歸那條貧窮的人生軌跡。在顛簸的返途巴士上,我的淚水決堤般淋濕我的衣襟,我真恨離別時的無力,我更想讓時間永遠停留在告別的那個瞬間,哪怕只讓她滿足的笑容停留得久一些,讓她的求學夢破滅得再晚一點,「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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