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篡改的命運

作者: 用戶 最後更新: 30/05/2021

塔羅牌中,愛的逆位是恨。愛之越深,恨之越深。


被女神欽點為命運魔女的占卜師太明白這道理了。她曾看著一張張代表著各人命運的塔羅牌被愛恨玩弄於掌,卻只能袖手旁觀。她不是沒試過私自更改某人的命運,試圖為那許願者者編出一個更為美好的結局,但是最後她才發現,也許一開始的命運走向才是最為合適。


那是她剛作為新一任命運魔女沒多久的事情。


「我很不適合做這沙漠的王對吧?」亞伯躺在戰地帳篷中,在他的咳嗽聲中,扎在腹部的繃帶也沒法阻止鮮血不斷湧出。他作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法老王,兢兢業業地管治國家,期望這片住在這片沙漠王國的百姓都可以安居樂業,不受戰火侵擾,最後卻發現自己其實什麼都未曾做到過。百姓們的軀體被怪物踏過,血浸濕了地上的黃沙。信任的臣子早已有了叛變的心,偷偷吸收了他嚴令禁止接近的黑暗力量,還私下與那些黑暗的存在達成了瓜分國家利益的協議,他卻未能及時發現。而現在,他連去守護剩下最後一片土地也做不到,殘破的身軀支撐不起他想要守護國家的強烈心願。「我的王,這是命運,你已經為國家做得夠多了。」占卜師的虛影站在亞伯身邊,低頭看著他。以前她跟著亞伯一起長大,現在她看著亞伯拋棄了她走向死亡。命運是如此殘酷,然而這是命運女神所編織出來的,無人能違抗。即便是作為命運魔女的她,也不過是擁有一小部分的修改權而已,根本改變不了什麼。


「不,歐菲莉亞,那都是我的錯。」亞伯想起了弟弟該隱在最後一次出征前帶著自信的笑容揚言會徹底擊退對這片土地虎視眈眈的魔族,最後卻被內部人刺殺。回來的將領告訴他的弟弟「戰死沙場」,而他信以為真。他該明白的,弟弟武功高強,也不是莽夫,怎麼可能簡簡單單地死去?無論是作為法老王,還是作為該隱唯一的親人,他都失敗至極。在朦朧的視線當中,亞伯彷彿又見到了該隱正坐在他們小時候經常玩的棋盤旁。該隱看到了亞伯,臉上掛上了驚喜的笑容,向他叫了一聲「哥」。


如果弟弟沒因為他的錯信而死的話,應該還能像這樣一起平淡又幸福地生活吧?亞伯覺得他愧對這聲「哥」。如果能回到過去,他發誓他一定會重新擔起作為哥哥的責任,好好保護他的弟弟,讓弟弟不會為了家國奔波卻最後死於非命。


歐菲莉亞一直勸戒自己不要做多餘的事情,只管確認各人的命運正走向所應走的道路已然足夠,要是因為更改了命運而引發更大的後果,她絕對負不起責任。然而當她從亞伯那雙逐漸渙散的瞳孔中看見了他的幻覺後,她最後的心理防線也跟著一同崩潰。「只是稍微修改一下這個節點,不會有什麼大問題的吧?」


於是,所有的一切都從那個時刻開始走向了完全不同的終點。


該隱已經回國有一段時間了。回到最為熟悉的故鄉本該讓人感到高興,然而最近他的臉上卻沒什麼笑容。


「你現在什麼事情也不需要做。」縱使該隱再怎麼透過練習刀法來分散注意力,回國那天亞伯所說的話仍繚繞在他耳邊。該隱完全不明白,明明他在異國日夜苦讀詩書禮樂,又不斷鍛鍊武藝的目的是為了有一天回到自己國家時能為國家盡自己一份力,為哥哥稍微減輕負擔。亞伯從小便被指定為下一任王位繼承人,需要學的知識比他更多,還得跟從父皇學習如何處理政務,從早到晚的行程被安排得滿滿當當的。小時候的該隱就總是想著自己也要多多學習,學得越多越好,讓哥哥不需要自己一個人去讀完像沙漠中沙子數量一樣多的知識。兩個人做同一樣事情的話效率一定快很多,也輕鬆很多,這樣哥哥就能有多一些時間休息和找他玩耍了。小時候努力讀書是為了不讓哥哥讀書讀得那麼辛苦,長大了努力讀書、鍛鍊武藝是為了能減少哥哥政務上的重擔,總言而之都是為了哥哥。可是哥哥那句話等於否定了他的努力,這是不是意味著其實哥哥根本不需要他?是不是因為自己沒有展示出任何價值,所以在哥哥眼中他根本沒法做任何事情,只能當個廢人?


該隱很希望那只是自己的胡思亂想,可是第二天當他去找亞伯的時候,亞伯對他的態度似乎印證了他的想法。他在議事廳外聽到了亞伯跟他的國師正討論著有關某國所提出的結盟邀請,而他亦正好對那國家有較多的認識,本想加入討論提出相關見解,卻又被亞伯婉拒,指自己已經差不多決定好選擇。顯然,亞伯沒打算讓該隱沾上哪怕一點政治。該隱想,肯定是因為哥哥擁有更優秀的人才,所以沒想過要投放精力在他身上。他必須要主動找出機會去證明自己的實力,否則他永遠不會被哥哥所重視。值得慶幸的是,亞伯似乎終於看出他的想法,派了他去邊境鎮守。不過亞伯給該隱安排邊境鎮守任務時,又加了句:「不要太勉強自己,你在外面留學已經夠辛苦了,回來了就應該好好休息。」看似是關心該隱的溫柔話語,但在該隱聽來倒像是指甲刮過黑板一樣刺耳難聽。那種關心的話語跟看不起他有能力處理事情有什麼區別?該隱垂下了眼眸,看似乖巧地聽著亞伯的叮囑,實則內心暗暗發誓要拼勁全力去完成任務。他要哥哥能夠肯定他,能夠在一眾大臣前被他自豪地拍著肩膀說「這是我的弟弟」,而並非需要擔憂。


時間來到六個月後。


「以往都是直接把怪物趕出邊境就已經算是完成任務了,但是最近怪物身上的黑暗力量都不知道為什麼越來越強,加上該隱大人來到這邊之後任務要求提高了不少,要完成任務真的難很多啊!」晚上,士兵甲總算是完成了站崗任務。他回到城牆內,向旁邊的同伴抱怨著。那同伴聽到了以後,反而露出不贊同的神情:「雖然這麼做真的很累,但這樣就不會讓那些怪物跑去侵擾其他國家,還能讓國家獲得好名聲。該隱大人是為了國家好啊!更何況該隱大人也站在最前線跟我們一起戰鬥呢。」「這麼講確實也沒毛病。不過話說起來,你有看見過該隱大人怎麼殺掉怪物嗎?」剛出口,士兵甲就有點後悔。沙漠的晚上相比白天可冷多了,寒風夾雜著沙子吹到人身上可媲美針扎的痛,但不知道為什麼今天的風冷得奇怪,像是浸滿涼水一般,陰涼陰涼的,不祥的預感從士兵甲心底冒了出來。他的直覺向來敏銳,多次帶他逃過一劫,現在直覺正向著他拉響警報,而他卻是身處在安全的城牆內。到底有什麼危險在靠近?「人呢?怎麼不搭話?」他轉過身去,夜色中並沒看見同伴的身影。士兵甲的汗毛幾乎都倒豎了起來,他慌張地看向四周,卻沒留意有一隻手悄然搭上了他的小腿。


「不夠!還是不夠!」躺在地上的士兵轉眼間化成濃郁的黑暗飄到該隱手中,但該隱還是不滿足。這種力量怎麼可能夠對抗那些日益增強的怪物!他需要更多力量,這樣才能維持自己在邊境優秀的表現,才能讓亞伯把目光重新投放在他身上。


他原本沒想過要沾染上黑暗力量,亞伯本來便嚴令全國人民不得觸碰黑暗,書上也說著沾染上黑暗的人往往會失去思考能力,成為被操控的傀儡。第一次沾上黑暗力量剛好是因為他與某個怪物首領戰鬥過後,傷重倒在了那怪物首領屍體的身旁,結果身體竟自行吸收了怪物身上的力量。該隱醒來後雖然對自己莫名其妙擁有了黑暗力量而驚慌,但逐漸發現自己除了身體變得更輕盈、力量增強不少以外,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他還是能好好地保持理智。那黑暗力量對他來說並非毒藥,反而是助他變得更強大的寶物,這發現讓該隱欣喜若狂。「我要更多,我要變得更強!」該隱低吼著,幻想著自己在邊境立下大功後的生活,卻沒想到他已經步入了無法回頭的毀滅。


亞伯又收到了該隱寄來的報告書,上面的內容一如往常還是寫著「一切安定」之類的話,但他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其他受黑暗力量侵擾程度較輕的邊境抵抗怪物起來都越來越吃力,為什麼該隱駐守的邊境反而像是沒什麼特別事情發生?亞伯察覺自己竟然在懷疑他的弟弟,甩了甩頭,把那點懷疑丟出去。以前他可是奉行著「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法則來對待所有人,現在怎麼隨隨便便就在懷疑自己的親人?亞伯在責備了自己一番以後,決定要給自己的弟弟更多的信任才行。


「王,關於該隱大人正使用黑暗力量的傳言已經傳到首都了。還請王對於這事多加重視,否則⋯⋯」匯報中的大臣直接被亞伯丟來的奏摺打斷了話。「你們有目擊情報嗎?或者這裡有人親自看到了朕的弟弟用黑暗力量了嗎?讓我再聽到你們這些沒有證據就空口污衊別人的話,下場好自為之。」面對亞伯的憤怒,眾大臣紛紛緊閉上嘴巴,生怕殺身之禍降臨在頭上。亞伯冷笑了一聲,隨即下令解散今天的朝會。別以為他不知道這些大臣私下如何討好、賄賂該隱,現在突然在朝會上說這種毫無根據的傳言定然是發現該隱完全不接受他們的討好,所以才轉變態度,改為抹黑他吧?亞伯分析著大臣對該隱的態度轉變的原因,刻意忽略了那傳言的可能性。


「王,我收到了女神的神諭,說要揀選我作為下一任的命運魔女。在接任之後我就沒辦法輔助您管治國家了,命運魔女不能插手世界的命運。」國師抱著裝有塔羅牌的卡套走了進來,臉上滿是擔憂。「因為這樣的緣故,我抓緊了時間為國運做了好幾次占卜,希望能留下一些指引來幫助您,但出來的占卜結果都很不妙。」國師看著亞伯,嘴巴張開又合上了幾次,等得亞伯快不耐煩了,她才咬緊牙關,硬著頭皮說了出來。「占卜的結果說,某人在過去本應該是作為您的守護者,如同傳說中的守護神阿努比斯,但守護者現在被邪惡之物所誘惑而墮落,若不剷除他,國家將會遭遇大難!」看著亞伯越來越陰沉的臉色,從未見過他如此表情的國師突然想起亞伯一直被外界稱為「暴君」,害怕得乾脆閉上了眼睛,一股腦把塔羅牌剩下的占卜結果都倒出來。「那墮落的守護者現在正位於東南方的邊境防守區,我⋯⋯我想大概是指該隱大人⋯⋯」「胡說八道!我的弟弟是怎麼樣的人,我會不清楚?」亞伯近乎以吼的方式打斷了國師的話,看似完全不接受這種預言,但還是露出了幾分動搖,不過閉著眼睛的國師並沒能看見。「歐菲莉亞,你先離開吧,我想冷靜一下。」亞伯深吸一口氣,強行冷靜下來,對眼前的國師下了逐客令。但是趕走了國師也趕不走心中再次發芽成長的懷疑。亞伯再也坐不住了,他決定要去找該隱。


「哥?你怎麼在這?」該隱驚恐地收起了繚繞全身的黑暗,顫聲問道。但一切已經太晚了,亞伯早已看到了。在親眼目睹平時溫和敦厚的該隱此刻露出了貪婪的神情瘋狂吸收某個百姓的生命力後,亞伯彷彿聽見了最後一絲僥倖碎裂的聲音。這便是他想要照顧的好弟弟,這便是他想要全心信任的好弟弟!他幾乎想也沒想,一巴掌甩了過去。「祖祖輩輩都嚴令禁止沾上黑暗,沾上了都得處以死刑,你怎麼可能會不記得!」該隱被打懵了,下意識說道:「我只是想變得更強大,能夠幫你清除邊境的禍患而已。」亞伯已經氣得不知道該要先反駁什麼好了,該隱怎麼能這麼無恥地說出自己殺害百姓的原因是為了對國家作出貢獻?他怎麼會錯信了這個弟弟!「我叫你什麼事也不用做,好好生活就夠了,為什麼你反而要去沾不應該沾的東西?」亞伯這番話似乎觸動了該隱某條神經。

「為什麼又是『什麼事情也不用做』?哥,我就這麼沒用嗎?為什麼你就不能多看我一眼,不多看我的努力一眼?我做那麼多,只是想得到你口中哪怕一聲稱讚而已,就這麼難嗎?」該隱站在亞伯前,帶著近乎哭出來的表情控訴著眼前人,卻只換得亞伯臉上更為痛心及憤怒的表情。「夠了,該隱,不用說了。從今以後我們恩義斷絕,不再是兄弟!」比起家人,亞伯更為重視的是國家。他對國家有多重視,他便有多痛恨曾是他最信任的弟弟。

「亞伯,我會一直恨你的,直到世界毀滅也會恨著你的。」該隱終於明白了,由始至終亞伯都不打算把他放在眼內,所以這就是無論為他而飽讀經書,做他最為忠誠的大臣替他減輕政務上的負擔,還是鎮守邊疆,斬盡邊境的邪魔妖物,亞伯都不曾重視過他的原因。「既然什麼都得不到,那這些東西都給我毀滅掉吧!」在這一瞬間,該隱身上噴湧而出的黑暗力量吞沒了他的理智,隨即以該隱為中心蔓延開去。亞伯雖然勉強抵抗住了向自身侵襲而來的黑暗力量,卻無法阻止其他百姓被其吞噬生命。整座城的慘叫聲此起彼落著,宛如煉獄。


這到底是吞噬了多少人的靈魂才能把黑暗力量養得如此強大,竟連他也難以抵抗?亞伯詫異著,同時又深感悲傷。他還是沒法阻止一切事物開始崩壞,朦朧的記憶中他也是為被戰火侵蝕的國家而哭泣著,但他現在還有一線希望去挽救這一切。


於是,作為命運魔女的歐菲莉亞看見眼前懸浮著的眾多塔羅牌組成的陣當中有一張突然上下顛倒,原本代表守護法老王的正位阿努比斯此刻卻處於逆位,整張塔羅牌被黑霧所籠罩。隨後,代表著法老王的塔羅牌竟突然燃燒起來,火勢蔓延到旁邊的逆位阿努比斯。「不對!不應該這樣的!」歐菲莉亞向著異常的塔羅牌撲了過去。「求求你,停下來,不要燒下去了!給我活著啊!」她試圖再次扭轉命運,但任憑她怎麼操作,塔羅牌依然故我。


「該隱,你還記得這把擁有驅邪之力的劍嗎?當時收到這把劍的時候我可高興壞了,一直當寶貝收藏。」亞伯從腰帶處抽出了這把短劍,罕見地對該隱露出柔和的表情。該隱看著那把短劍,突然陷入了回憶。那時候他處於在外求學的階段,縱使記掛家鄉,也因路途遙遠,幾乎沒有時間回去,更別說要探望最疼愛他的哥哥。只能拿起羽毛筆將對哥哥的濡慕及思念傾灑在信紙上,又將他重金買下的短劍連同信紙小心翼翼地擺入精緻的寶盒中,只希望哥哥收到這禮物時也能感受到其中濃厚的情感。現在哥哥正面肯定了當時他的孺慕和思念,他該高興的吧?然而卻在下一秒聽見亞伯再度開口:「我是這片沙漠的王,但也是你哥。弟弟做錯了事情,哥哥也要一同承擔。」


下一瞬間,亞伯周圍光芒大盛,強烈的光芒甚至驅散了部分黑暗力量。短劍脫離了亞伯的手掌,浮在兩人之間,然後突然消失在空中。「亞伯,你對我做了什麼!」該隱的吼叫聲如同怪獸一樣,令人毛骨悚然。他不斷掙扎著,試圖邁開雙腿逃走,但出現在他身上的枷鎖完全抹掉了了他逃走的可能性。另一面,亞伯身上也出現了同樣的枷鎖。被綁上枷鎖的那一剎那,亞伯硬生生地吐了一口血,臉色更為蒼白。這陣法不止鎖住了該隱,也鎖住了亞伯自己。以相連的血脈作為牽線,以亞伯自己的身體及靈魂作為獻祭品,以驅邪短劍作為媒介,將該隱封印於沙漠之下,這就是亞伯的挽救方法,代價是亞伯自己永不超生。


「亞——伯——我恨你!」

「該隱,我們一起下地獄吧。」將死之際,亞伯的心情反而平靜了下來。他看著該隱猙獰的模樣,微微嘆了一口氣。


二人最後消失於耀眼之極的光芒之中,什麼東西也沒留下。


命運魔女歐菲莉亞跪倒在了塔羅牌陣前,呆呆地看著那張代表法老王的塔羅牌燃成了灰燼。灰燼輕輕地飄了下來,歐菲莉亞想要伸手接住它們,但那些灰燼還沒到她手掌上便消失於空中。她連亞伯留下的最後一絲印記也沒能捉住。


人死了,所代表的塔羅牌會變成空白一片,然後自動收入歐菲莉亞的卡套之中等待再次人生編織,也就是投胎轉生。而現在代表亞伯的塔羅牌完全燃燒殆盡,這意味著什麼,歐菲莉亞再清楚不過了。就是因為太清楚了,她才那麼痛苦。假如當時她沒有改動命運線,亞伯只會普通地死去,好歹還能投胎轉生,她還能有機會去看著亞伯以另一種方式生活下去。現在什麼都沒了,她恨自己的輕舉妄動,恨自己想要的太多,想要看亞伯能夠幸福,最後卻什麼都沒能捉住。


但她怎麼後悔,也不可能回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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