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渴望得到前輩肯定以及評語的中五生
難以下嚥的盛宴
〈難以下嚥的盛宴〉
記起來已有十年八載,還記得那年初春新年,喜慶洋洋。突然一來興致,我就跟母親通話,以不太經常用的客家話問候她,並提出想回老家一趟的建議,便帶著女兒一同前往惠州。
不知怎樣更今年家鄉的綠葉比往年繁茂。路邊的黃花顯怡人可愛,沿路的田野種子都已成功播種,春風撫臉,夾雜著夜來香的獨特幽香。車子駛進家鄉便停駛了,一路攙扶女兒走過田地,卻覺母親的田有許久未翻新的情況。路邊小花不在,連樹也帶有垂頭之感。不知怎的,我不由自主加快腳步,站在老家大門前,用熟悉而又陌生的客家話大叫母親。吱嘎一聲,雙目染白,瘦如菜乾的母親帶著慈祥的笑容,豪爽如雷聲似的喚我進屋。
相隔幾年,母親走路一拐一拐的,白髮蒼蒼,皺紋亦顯露不少,深邃的雙目被那白內障染去,深黑的靈魂之窗不復再現。我跟隨母親到廚房一探,廚桌旁擺放不少食材,全都是我年少時曾嚷著母親煮出來的菜餚,我隨口一問母親,母親就興奮地講述我從前賴在她身旁,注視著她煮飯的那段時光。聽著她憶述,如開著錄影機倒帶,重新檢視回憶。還記得母親最愛到自己耕作的菜田摘幾株肥實的蔬菜回家清炒,接著便是從市場買豆腐回家,準備來一場豆腐煮豬肉,還有梅菜扣肉⋯⋯那孔武有力的雙臂提起鍋鏟時,火花四濺,鍋蒸氣裊裊上騰。擺出的菜餚搭配顏色永遠不會單一;每道菜都花心思調配煮法,以致香氣滿盈;特別調製的醬汁更是將整道菜的味道昇華的捷徑,更是精髓。
例如豆腐煮豬肉,煮法極簡,卻是我心中排行榜數一數二的美食。經輕煎的豆腐伴帶煎脆邊,加上鎖汁的豬肉經過火候十足的等候,豆腐的煎脆邊增強菜餚的獨特感,濃厚的乾蔥味刺激舌尖的味蕾,口腔瞬間被豬肉醬汁香包裹。還有那新鮮的石斑魚,由於出產於較乾淨的河區,故就算清蒸,不加任何香料亦能烹調出一道清甜嫩滑的清蒸魚,更別說母親淋上親自調製醬汁呢!最不能忘記且重頭戲的莫過於走地雞,即家鄉親手養育的,即沒有經任何加工或注射,即與香港隨手可得的雪藏雞有異。由於走地雞經常走動,故皮肉豐富嫩韌,更有確切的雞味。林林總總的菜餚都被母親精心打扮一番,她會加蔥花或姜作點綴,更醒食慾。
如今母親瘦弱而突出一條條青筋的雙臂,孔武有力的形象不再,腳一拐一拐的,雙目不再清晰,畫面化白。當母親調製醬汁時,竟把醋錯看醬油,將生粉錯看鹽。我上前提醒母親:「不如讓我來吧,母親。」她笑而不語,甩手以示我走開。父親見狀,喚我到客廳,坦言母親幾年都沒掌勺,今年都是父親負責廚房,可母親一得知我和女兒回鄉,便重出江湖,要我一嚐那舊時回憶。我終為母親,明白母親的一片苦心,那份執著,便不再打擾,一直從旁觀察。
母親生硬的提鑊鏟動作彷彿想模仿當年,可已回不去了。終於菜餚完成了,起筷。筷子插入魚身,驀然發現,未熟,透著魚腥。鮮紅的血塊殘留在魚身體內,鮮亮以姜作配搭的外表,穢藏不為人知的腥臭。轉身帶著期盼夾起豆腐,沒有焦脆邊。咬下,中間未熟透⋯⋯「媽媽,肉餅為什麼是硬的?」問句如刀般劃破母親一家餐聚的期待,劃破溫馨,劃破歡笑的「面具」。母親保持沉默,邊將能吃得下肚的菜放到我跟前,將未熟透的食物移開,邊強顏歡笑著。
這時我才發現,這是一頓盛宴。是一場為我舉辦的盛宴,所有的菜餚都是我愛吃的。梅菜扣肉的醬汁從原本的鹹淡適中並夾雜炒乾蔥香變成過鹹過酸,這道菜最吸睛的地方在於迎面撲來的濃烈香氣。那股經特別調製的醬汁浸吸後,如今只剩下一陣酸騷味如同腐壞的牛奶。騷臭味瀰漫在場上每個人的鼻孔中,穿過鼻腔如藤蔓不斷延伸向大腦侵去,惡臭深印腦海,試圖破壞對醬汁的美好形象。
場上充滿腥臭與失落,酸騷與遺憾。濃烈的「香味」扣在喉嚨,難以下嚥;母親青髮變短、兩眼昏白的情況,我從不知曉,遲來的關心扣在喉嚨,哽咽,不發一言。一剎間,母親眉頭緊鎖,搖頭嘆氣,起身收起菜碟到廚房,瘦削的背影與從前大不相同。我不願做家中賓客,更不願讓兩老忍受自居的委屈,故提起鑊鏟,渴望彌補過失。我煮了一碗蛋花粥,熱氣上騰,學母親灑上幾團蔥花,便遞予母親。透明的淚沿著母親的眼尾紋垂流而下,紅通通的臉頰如能滴血似的,不透光的瞳孔閃爍著濁白。母親捧著熱粥,嘴巴卻不止地道著「對不起」與「多謝」,無盡的話語在這時刻濃縮成一句句客套話。然而思念與不盡愧疚不知從何講起,我亦只能化為感激從眶中傾泉而出。
母親不能看清世界的良辰美景,卻仍惦記著梅菜扣肉、豆腐煮豬肉、走地雞⋯⋯記得煮法,記得我從前嚷求母親那稚氣模樣。食物與人同樣能千變萬變,變得百感交雜,可最初的牽絆總不能斷裂,長長的陪伴成了心靈上的醬汁,乃是精髓,是一份不可缺少的回報。
春風依舊伴著清新草香,挺拔的大樹樹枝隨風向我道別。老鄉終究是恬靜、安心的歸屬,是刻印在心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