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精選 

疫中情

作者: 用戶 最後更新: 15/01/2021

日薄西山之時,夕陽的餘輝染紅了在藍天遊蕩的白雲,或明或暗的光線樸實無華, 確實在地溫暖人心。這是一天裏最醉人的時刻。一位老婦人在家中熟練地更換了照片前凋謝的茉莉花,她喃喃自語道:「這是菀文的最愛,是她的最愛……」説著説著,一顆水珠竟從她眼角流出,在她滄桑的臉上留下一道痕。照片中的女孩與婦人有五六分相似,不同的是女孩快樂的神情。

 

婦人坐在搖椅上,眯著眼睛感受著向晚最後一絲溫暖。酸枝几上的收音機正播著傍晚新聞報道。她仔細地聽著:「疫情嚴峻,本港今天新增超過100宗新個案,部分源頭不明……」這一刻,她以爲自己回到了17年前。她忽然想起該要到女兒家做飯,因爲女兒在醫院忙得喘不過氣,回家後已經沒有精力和時間去料理。出門前,她戴上口罩,即使這令她呼吸有些困難。她記得女兒說:「不怕一萬,只怕萬一」以及女兒在百忙中抽閑教她的各種防疫知識。

 

當她下了樓的時候,已是萬家燈火之時。她獨自一人走在熟悉的街道上,各色霓虹燈依然璀璨奪目,但不夜城裏卻空無一人。她走到檀島冰室前,靜靜地站著,等候女兒來接她。婦人疑惑地凝視著檀島冰室,作爲的士司機飯堂的它不復見人頭湧湧的景象, 正值晚飯時間,伙計卻已在收拾。

 

等了一會,卻未見女兒的影子,婦人的心有點慌,她想先到女兒家裏,卻想不起怎麽走。她離開原地,漫無目的地走著,走到花店前看見最後一束茉莉花,她下意識地掏出錢包,因爲這是女兒最愛的花。她繼續走,繼續走,但路好像沒有盡頭,她像在無底的黑洞不斷繞圈。

 

婦人在搖椅上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她想起那一天起,她再也沒見過菀文。

 

那天發生的事,婦人已經記不清了。她只記得菀文的同事給她打了一通電話,内容也忘記了。她極力回想一切,卻在思路裏走失了。

 

收音機播著輕柔又帶點哀傷的藍調音樂,路易·阿姆斯壯沙啞的聲線勾起每個人心底最深廣的那抹悲感。婦人混亂的思緒隨著輕快的節奏平靜下來了,她的眼皮變得沉重了。她累了。這幾年,她都是孤身一人:老伴早就走了,本想著唯一的女兒能陪她終老,沒想到自己還得白頭人送黑頭人。她發出微微的鼾聲,不知不覺地進入了夢鄉。她看見了小時候的菀文,當然也看到了年輕的自己。那時候,生活可艱難,因爲丈夫英年早逝,她得獨自撐起重擔,又要照顧女兒。不過,縱使生活清苦,她們兩母女卻能自得其樂,她們只有彼此,所以更懂得珍惜。菀文相當懂事,比起同齡的孩子,她更像他們的大姐姐。她刻苦耐勞,勤奮學習,從不用母親操心。她還會自覺地做好一切家事,讓母親回來後可以舒服地休息。菀文從小就跟母親說:「我長大後要當一名醫生,幫助別人。媽媽,你將來生病的時候,來我家就行了。不,我要努力賺錢,買一間大屋,跟媽媽住!」説完還睜著水汪汪的眼睛,看著母親癡癡地笑。婦人臉上雖掛著笑容,心裏卻愁極了,她相信菀文的能力,知道她一定能念到醫學院,但婦人不知道自己能否負擔沉重的學費。菀文心裏當然也知道她的夢想在家裏的情況而言是多麽的奢侈,但她還抱著一絲希望,於是她更努力。婦人不願從夢中醒來,她想再看一下菀文的模樣。小時候的她還帶著些稚氣,臉頰紅撲撲的,笑起來還有淺淺的酒窩。每天下班回家,婦人總看見菀文埋頭苦讀的背影,婦人記得菀文很小的時候已經懂得自己做晚餐,自己洗衣服,早上從不賴床,自己梳洗吃早餐,從不用她操心。而且,成績優異的菀文在初中已經為鄰居小孩補習功課,往後已沒有再向母親討零用錢。她勤奮有禮,樂於助人而且品學兼優,到哪裏都受到喜愛,不論是鄰居或是老師,都對她讚不絕口。這麽一個令人討喜的女孩怎麽會……

 

縱使多麽不情願,婦人眼前的景象還是想泡沫一樣,逐一消失了。

 

婦人醒來後,電台已換了節目,正播著流行曲。她不太喜歡,於是轉到另外一個頻道,正播著舒伯特的即興曲。輕快的節奏在她耳邊悠揚,她翻開了一本發黃的相簿,仔細打量每一頁。她嘴上掛著驕傲的微笑,看著看著,她的視線逐漸變得模糊。

 

那天,當她半夜疲憊不堪地回到家時,菀文竟然還沒有睡。她一蹦一跳地奔向母親,像小時候放學看見母親般興奮。

「媽,可以啦!我可以啦!」

「噓!別吵醒隔壁!什麽可以啦?」

原來菀文得到了全額的獎學金入讀醫學院,這一刻,婦人可説是苦盡甘來。

 

她繼續翻著相簿。菀文的畢業照讓她特別感觸。婦人只讀過幾年小學,現在女兒竟讓她「進」了大學。畢業禮那天,婦人精心打扮了一番,各種日常用品也省的買的她,居然買了一套新衣服,連菀文都有些驚訝。那一天,大概是婦人一生中最值得炫耀的一天,她很想跟全世界宣告她成爲了準醫生的母親。

 

一頁一頁的翻著,裏頭除了記載了菀文大學畢業,還有第一天到醫院實習,第一天正式上班,第一次在醫學論壇發表報告…… 可是這相簿只滿了一半,另一半應該沒有變滿的機會了。婦人是多麽樂見自己的女兒結婚然後組一個美滿家庭。女婿會是醫生嗎?他們的孩子會長怎麽樣呢?會長得像菀文小時候嗎?她的外孫會成爲醫生嗎?不過這一切只能是婦人永遠的遐想罷了。

 

她目不轉睛地呆看著最後一張照片,她記得這一張照片曾高掛在莊嚴的禮堂裏。那一天,很多陌生人也來了,有些常出現在電視上的臉孔也在場,而婦人只是坐在靈堂的一角,默不出聲。耳邊不時傳來哭嚎,但婦人的心裏堵得好似要炸裂,可她哭不出來,甚至連話都不能説。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麽?老天要把她身邊的人逐一奪走?

 

此前半年,她在新聞上得悉香港有一個新型病毒,叫什麽沙士。當時她並沒有多加理會,香港隔數年就會有什麽流感或禽流感,以前在鄉下那些瘟疫甚至更可怕,沒想到半年後,這個病毒竟無情地奪去菀文,成爲婦人永遠不能磨滅的回憶。當沙士在香港肆虐時,菀文正在公立醫院擔任内科醫生,當每個醫生都人人自危時,她竟毅然請纓到前線醫治患者。

 

「媽,沒事的。其他人都有家室,有牽掛, 就我還沒有家庭,我當然要去啊!」

「你有什麽事,我怎麽辦?」

「你女兒怎麽會有什麽事呢?我會好好保護自己,你不用擔心。對啦,你也不要再下樓吃早飯,現在真的很危險……」

 

不久,菀文的同事就告知婦人她感染了沙士的消息,聽到的那一刻,婦人幾乎要昏過去了。女兒就像她生命裏的支柱。中榦沒了,房子也隨之倒下,婦人也就過著得過且過的生活。她抬頭看著那束茉莉花,那象徵著純潔和長久的花,是女兒留下來的代表,展現著素雅的姿色,長久地陪伴著婦人。

 

 

才始春來春又去。這一年,她快八十歲了。香港出現了比沙士更可怕的新冠肺炎。

 

這一晚,清風送爽,涼風陣陣。婦人咳了幾聲,這幾天她都疲憊不堪,一整天就坐在搖椅上收聽電台節目,什麽也沒興致做,她心底裏好像察覺到什麽,她不能安心下來,決定明天到醫院檢查。很快,她就被告知確診了。隔離、病情惡化、吃藥打針、戴上呼吸機、呼吸越來越困難,菀文經歷過的,婦人也都經歷了一遍,她難以想象菀文是怎麽撐著幾個星期。彌留間,她想起菀文離開前一星期還打電話跟她說她快康復了。她心疼這個女兒,因爲自己,她一輩子都要吃苦,而且從未抱怨,只是默默地承受著,生怕母親憂心。

 

這一晚,婦人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她的腦中一片空白。她好累啊!她從沒有想過呼吸是奢侈的,生存是可貴的。「婆婆,你聽到我說話嗎?婆婆,婆婆!」護士們檢查著婦人的反應。婦人用力睜開眼,她看見了菀文。她像純潔的天使般美麗,溫柔的微笑著。

「菀文,是你嗎?」

 

 

「是,我來了,難道你認不得我了嗎?」她們母女倆相視而笑。婦人伸手遮挽菀文,生怕她會突然消失。不過,這一次,菀文沒有走,她緊緊地抱住了母親,同赴一個純潔、長久的世界。

 

一個疫症,分開了她們;一個疫症讓她們重聚。這一次,她們再也不會分開了。

作者簡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