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遊舊地所見有感
時隔十二年,經過了煎熬的八小時車程,我再次踏在這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曾經的家,現在也只是座空樓。我一臉嫌棄地擺弄身上的灰塵喃喃自語:哎呀,新買的名牌裙子又弄髒了,再仰望著(着)被灰塵籠罩著的天空心想:再也不會來了,再也不會來了——畢竟我這次也不應該回來的。
即將到達「家」門口,父親的話不禁浮現於腦海中:「你要是想這樣做,你要是做出了這個決定,就再也不要回來了。」還深深記得在自己年幼無知的歲月裡,那年十八歲的我不願繼續接受父親的意見,留在家鄉過簡樸的生活,違背了父親的意願到大城市打工。緊接著這句話,就只有「砰」一聲,我大力關門所發出的聲響。或許,這扇門一旦關上,我就無緣再開了。父親對我說的最後的一句話,也就是「再也不要回來了」。
父親用自己的一生對抗資本社會所提倡的物質享受,堅持過最純樸最簡單的生活——這種思想我從小就有所不解,為什麼鄰家小孩每年都能夠穿上新衣裳,跟上各種各樣的潮流,而我卻只能穿上舊衣服,即使穿久了出現了一個個洞,縫縫補補也就罷了。到長大後,自己開始感到自卑,在朋友同學面前也沒面子,大家都站在青年人的潮流頂端,我卻好像永遠屹立在過時老土的邊界上。漸漸,我開始埋怨父親,但是就算和父親死纏爛打,他也不願意讓我屈服於物質享受的誘惑。因此十八歲的我懷著追求自由的決心,離開了被繩索綁死著的監牢,再也不回來了,再也不回來了。
「再也不要回來了,再也不要回來了......」我晃了晃頭,想要打散這句在我腦子裡不停回放的記憶。拿著打開院子門的鎖匙,嘗試用顫抖著的手解鎖,要面對的事情總會來的。踏進院子,我想起了追逐奔跑的情景,我想起了製作塑料玩具的情景,我想起了在草地上打滾的情景。
但記憶猶新的必定是父親與自己的相處了——父親是個木匠,因此自小我都會在父親身旁眼睜睜地看著父親拿著大鋸製作一件件製成品,再好好的把一件件物品包裝好放進小推車裡,準備把他的心血們送到附近的小市集裡做買賣。這些小玩意賣不出多少錢,只可勉強維持我們的生計。看著父親拿手小心翼翼地比劃木頭的尺寸,再拿手工刀刻出要鋸的位置並乾淨利索地將一塊完整的木頭分開兩半,而小時好奇的我在父親每次鋸好木頭後都拍手叫好,感到神奇。父親常說:「做事情就跟鋸木一樣,要一刀兩斷,乾脆利落,拖拖拉拉的多不好啊!」之前的我還小,並不理解這句話的涵義,如今的我終於能夠體會到這句話說得太死了,我不禁苦笑,他這老頭子還真是做人一刀兩斷,不顧感情,真是固執。
如今,父親已經去世了,回來的這趟也只是做出最後的收拾,準備將房屋賣出,反正將屋子空着多浪費啊。不經意間,一片枯葉飛落枝枒,我抬頭一看,院子裡的樹木失去了往日的茂盛,唯有殘留著橫七豎八的枝幹和一道道刮痕,好似個無助的老人沒有了往日的精神面貌,沒有了往日生命的年輪。剩下的,也只有那些搖搖欲墜的樹枝了。我感受到自己的內心也不禁有了些擺動不定,當時的我是不是太魯莽了,太衝動了,是不是不應該與家裡一刀兩斷;樹上一道道刮痕,就像我和父親的感情一樣,說過的話不能收回,做出了決定就不能退縮,遺留的就只有一道道傷痕了,這愛逞強的習慣必定是父親遺傳的。
推開了進家的木門,聽到的是「咿呀咿呀」的聲響,回頭望著木門在風中搖曳,搖出的只是一陣一陣的淒涼——心中的那扇門其實早已有慾望打開,心裏打的結也早已想要解開了,但這一切都輸給了愛逞強的心態,更輸給了不等人的光陰。四顧房間,唯有剩下的是一張矮小的桌子和桌上一個個木具,當然少不了桌上搶眼的一劃劃刀痕,我想起了父親,想起了那動人的時光,那再也回不去的時光。父親雖然沒有讓我過上充裕的生活,卻是我成長不可或缺的人物,在我心裡佔有了沈甸甸的份量,直到那一刻我才醒悟到自己當年的無知和幼稚——即使城市裡滿載各種繁華,也不及這破屋子裡的一張木桌子,一把刻刀有意義。
想到這裡,我不禁躲到屋子的一個角落蹲下,將臉埋進雙手中,眼淚潺潺流下,這是我十二年來第一次哭泣。我後悔,後悔自己當時沒有留下來;我痛恨,痛恨沒有在父親在世時回來和好;奢求,奢求時光能夠倒流,讓我再一次回到父親面前道歉,表達出這一生從來都沒有表達過的珍惜。
我鼓起勇氣起身再次走到桌前,手持著刻刀在桌子上寫上:對不起,爸爸,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