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印
我家在海濱旁,所以我和父親喜歡在空閒時到哪裡逛逛。
雙腳踏在沙上,感受夕陽的溫暖,我沿著藍海與黃沙的交界行走。映照下的光線忽隱忽現,照亮腳下的沙粒,彷彿走過一遍閃閃生輝的「鑽石海」。眼前一片大海,一望無際的面上有燦爛的光輝跳躍,享受著太陽最後的溫暖,迎接黑夜的來臨。我就站在此構圖中,穿上的白裙受微風吹拂,散落在身後,頭髮沾上金色。
我看的不是悠揚的黃昏,沈靜的海洋。鼓動心弦,讓我熱涙盈眶的,卻是身後一雙孤獨的足印。
因為家在海灘旁,只要穿上鞋子奔跑下樓級,就能感受海邊的清爽。兒時,我總會放學後直奔向海灘,期待看見一個熟識的身影。父親愛坐在海旁,聆聽浪花和石頭奏起的樂曲,等我回家。我只要跟隨他留下的足印,便能找到他。
每到黃昏,我們倆總是脫下鞋子,沿海邊走。我喜歡走在父親身後,所以他便一馬當先走在前,偶然轉身向我輕輕一笑。我還小,搖擺不定的跟著他,更和自己玩遊戲——每一步都要踏在父親留下的足印,玩起來挺有趣的。當時,腳板還不夠父親的一半大。
足印是我們之間的小遊戲,我把開懷大笑的時刻、父親的身影、地上的足印銘記在心。我們倆玩過不停,談笑風生,聽見母親叫我們回家吃晚飯才依依不捨地回家。
記得十多歲時,我從學校回家,看見家邊的黃沙站著一個熟識的身影,四周被一片混亂的足印圍繞著。父親當時已經不與我奔跑了,經常弓著身驅突出駝背,告訴他要改一改姿態就說痛。那天,他突出的彎腰更明顯,拖著腳在沙中留下深坑,看起來慌張的、倉惶的。看見他的惶恐不安,我跑到他身邊問他做什麼。
「不用擔心。」他安慰我,慈眉善目地說:「只是徘徊一會兒,想一想東西而已。」
「想什麼,爸爸?」
他搖頭,皺起眼眉。「不知道。」
不知道,是不願告訴我,還是讓腦海飄逸太遠,回憶載著帆船送到大海的邊際,一去不返,連海灘上的印記都煙消雲散呢?我的心變得沈重,肩頭上忽然似承擔千百頓石頭般的。父親繼續徘徊,彎下腰注視雙腳,在沙上留下一雙足跡。他變得沈默,於是我便決定跟在他身後走。他的足印邊,加上我的印記。當時,我的足印的大小已是父親的大半了。
天空的變遷,光線打落在茫茫大海。我回首望向沙上的足印,孤伶伶地一對,都沒有人作伴了。足印是我們倆的回憶,總是兩雙存在的。我們雙腳走過沙上,把回憶的細節刻在沙中。現在只有我一雙足印,百感交集,悲歡共與。
父親應該早已察覺自己逝去的青春,才會當天在海灘上徘徊,像是想解開心結一樣。現在,太陽躲起來了,海洋便勃起生機,它的步伐漸漸向海灘慢慢擴大。一層層海浪推上沙灘,帶走它的光輝,捲走金色的沙粒。一雙哀苦的足印,被海水蓋過,失去它的形狀,含有的回憶被盜走。如果我晚些回來,足印應該已被抹過清光,痕跡不留。也許父親某天看見消失的足印,就明白了。
在家中的父親,看見沙灘上的足印,能喚起失去的回憶嗎?坐在輪椅上,腦袋經常飄逸,雙腳已經不能行走,弓著身軀,要是我走過去問:「爸爸,你在想什麼?」他也無言而對。年老了,喪失年壯時的記憶,我只能靠著沙灘的足印懷念父親與我立下的回憶。
也許當時的情緒,從此鎖於足印內,隨水流飄逸,漫遊大海。沙上的兩雙足印,是我們倆的小秘密,兩人共享的小天地。雖然只剩下一對,但知道,海中還有漂流著一些往日的快樂,曾有足印印在海灘的存在,心中的石頭也能輕點,空閒時到海灘逛逛,也能安定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