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

        想到這位年輕溫柔的女人是我的奶奶，讓我著實驚訝了一番。但女人熟悉的眉眼又讓我不得不相信這事實，如果說照片中的女人是一朵嬌艷欲滴的花兒，那麼現在的奶奶便是早已枯萎的幹花了。在我的印象中，奶奶她時常笑，一笑起來，臉上的皺紋便往外展，眼睛彎成了月牙，看到我便會大聲呼喊我的小名:「小欣!」，張開雙臂擁住我，親親我的額頭，歡快的笑著。會在庭院裡種滿遍地的植物花朵，讓爺爺拿起整根水管，扭開開關，水花噴灑而出，水滴四濺，在嬌嫩的花朵上顫巍巍的滾動著，緩緩滲入泥土，連空氣都被水花沾濕，整個庭院溢滿了清爽的涼意。細看奶奶的笑容，其實和照片上的女人一樣，溫柔美麗，笑起來燦若星辰。

        記得那一天，我踏進庭院，看到在院裡忙碌的奶奶，周圍樹木在夜色下顯得昏暗無比，看不清輪廓的樹葉輕輕蹭過奶奶的頭髮，她卻渾然不覺，明明是泛著涼意的傍晚，她額上豆大的汗珠卻不住地往下掉落，空中有著絢麗色彩的晚霞映照出的是她臉上的疲憊，汗水和著泥在她臉上盤旋，那張從來都是充滿精氣神的臉此刻在那抹艷麗的晚霞下卻仿佛失去了色彩，眼皮耷拉著，眉頭緊鎖著，一陣微風輕輕吹來，撫過她腦後鬆鬆垮垮盤著的頭髮，無數根數不清的銀發夾雜其中，晚霞是一隻畫筆，在天空塗抹著濃重色彩，卻敵不過那抹熠熠生輝的銀，看著她那佝僂且弱不禁風的小身軀，我不禁紅了眼眶。我想起小時候她那寬厚溫暖的懷抱，有著米飯的香味和植物的清香；她總是會用粗糙的手指輕柔的撫摸我的臉龐，一雙歷盡滄桑的眼裡總是含著對我的愛意；會在萬籟俱寂的夜裡，坐在床邊彎下她小小的身軀輕輕托起我受傷的腳踝，拿著清涼的膏藥小心翼翼的給我擦拭傷口；會在炎炎夏日，頭頂熾熱滾燙的陽光艱難的在地裡拔菜，即便身上早已被蚊蟲叮咬的無一完好之處，臉上也依然溢滿幸福的笑容，不畏艱辛的努力幹活。
        淚水濕了我的雙眼，我知道，「時光一去不復返」，無情的時光真的在漸漸侵蝕這位可敬可愛的老人，我躊躇著，喃喃喊了一聲：「奶奶……」，奶奶的身影忽然一頓，隨後轉過身來應我：「哎！小欣！」一瞬間，溫熱的淚水淌過我的臉頰，明明上一秒那麼疲憊吃力，一轉身臉上便又綻放了笑容，我耳邊只剩風聲和「沙沙」作響的樹葉聲。是否每一次都是這樣，明明內心早已一片泥濘，卻還是笑嘻嘻的裝作無恙，突然想起好幾次奶奶下班回來時，踉踉蹌蹌的步伐，坐在床頭任由汗水濕透了額發，佝僂著脊背縮成一團，在昏暗的房間外，僅能透過微微掩著的房門的一絲縫隙望到她堅強外表下早已負重不堪的內心。無數個被遺忘的記憶碎片突然在我腦海中浮現，交織成我眼前在錦霞下故作堅強的笑臉，那個矮矮胖胖的小身軀在那一瞬間突然老去，一種無力的疲憊感向我襲來，藉著暮色的掩蓋下，我默默飲泣，淚珠不斷落在我早已隱隱作痛的心口上，深深浸濕，又是一股撕裂般的疼痛，我搖搖頭，淚水流得更快，答道:「沒事！」然後揉搓著眼看著她點點頭，緩緩轉過身去。
        一瞬間，晚霞退盡，整間庭院被覆蓋在夜色中，所有的東西都模糊了輪廓，我看著奶奶那矮小的身影漸漸在夜色中隱去，我突然伸出手，想要抓住那個身影，我害怕她就那樣消失在暮色中，我的淚水如決了堤般不斷湧出，在心裡不斷祈禱：「不要，不要消失！」，就仿佛這遲暮代表著什麼，在那一刻，庭院裡忽然溢滿了光亮，我猛地抬頭，如潑墨般漆黑的夜空中掛著一輪明月，淡淡的光輝照在地上，就如撒了一地的碎銀，薄薄一層的光籠罩著庭院，奶奶的臉忽然變得清晰，在這個靜謐的暮色中格外慈愛，我看到她緩緩走過來，我連忙抬起手用衣袖擦了擦眼睛，她牽起我的手，拉我走進房裡，絮絮叨叨說著一大堆話。我沒注意聽，我在悄悄感受她手掌的溫暖，雖然指關節粗大又生了很多繭子，掌心乾燥又夾著夜風的涼意，但我貪戀這樣的掌心，貪婪她對我的愛，我滿足的輕輕笑了出來。
        雖然奶奶真的老了，和照片中的女人形象也相差甚大，照片會舊，人會變老，他們的故事會舊，就像這本泛黃的舊相冊一樣，也許永遠都被塵封在櫃子裡沒被人發現，但我們一家人對奶奶的愛不會舊，奶奶對我們的愛亦不會變，甚至一天比一天深，而這位溫柔可愛的老人的幸福的笑容，一如那晚掛在空中的月，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