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站

穿插於茫茫人海的車站月台上，環抱著一疊疊厚重的文件，我的心情煩躁得很。身旁的人不是在死盯著手機屏幕，就是在高談闊論。忽地一個冒失的女子不小心撞到了我，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便邁開腳步了。手提電話幽幽地響起，唉，又是上司發來明天要加班的短訊。不知怎的這兩個星期的工作不遂順，不是與同事吵架，便是因為遲交文件而被老闆責罵。這天晚上答應了爸爸媽媽回老家吃飯，下班後恨不得馬上趕上列車，回家向他們盡吐苦水。然而踏出車站，當一切熟悉的景物映入眼簾，當微風吹拂過我的臉頰，當炒栗子的伯伯和靄地送上一句問候，我的心情卻平靜了不少。這裡的人事對我而言都像是久別重逢——究竟我有多久沒回過家呢？我向車站門口的老伯伯買了一包金黃香脆的栗子，我們可算是老朋友，這麼多年來他仍是風雨不休地工作，在寒風中為路人送上一點暖意。我逼不及待地把栗子送進口中，細細品味下，竟感到有點陌生，失去了昔日那種純淨甘香的質感，幸而車站的燈光仍謹守著崗位，照亮了我回家的路途。  

長大後我離開了家鄉來到城市裡工作，而爸爸媽媽仍守在老家。我找到了一份在別人眼中挺好的工作，收入穩定，但卻要以夜以繼日的汗水作等價交換，鮮有回家探望他們的機會。這次乘列車回鄉，來到了這個從前每天也會經過的車站，不禁讓人緬懷過去孩提的時光。老家與學校距離頗遠，每天也要走到車站乘半個小時火車才能到達。還記得每天早上媽媽都會和我一起上學，走到車站聞到香氣撲鼻的炒栗子，每每嚷著要媽媽買給我吃。炒栗子的老伯伯總是笑呵呵地把一包熱氣騰騰的栗子遞給我，也經常關心我上學的點點滴滴。當時每天上學也是玩耍，生活無牽無掛，快樂無憂，能夠在早上吃到香噴噴的炒栗子已是我的「一大樂事」，每次也感受到一種快樂無添加的純粹。在月台上，媽媽牽著我的小手在人海中穿插，縱使當時的我個子還是很小，只看見眾人慌忙趕車的腳步，被衝忙的身影擠得喘不過氣來，媽媽總會走在我前面作我的護盾，緊握著我的手，越過一片槍林彈雨，教我不被傷害。我們站在月台等車，列車駛進車站的時候掀起一陣強風，然後慢慢煞停，初時我為此深感驚怕，又是誰告知不用害怕，要勇於探索無知。那時的車站頂還沒有蓋子，站旁那挺著濃密枝葉的大榕樹，無私地為等車的人遮擋太陽，避過風雨。放學後，我總喜歡跟小夥伴們在榕樹下玩耍，或是互相追逐，或是一起爬到榕樹上，不亦樂乎。在榕樹的護蔭下，我們隔絕了世俗的紛煩，教我們不必急於成長。榕樹下那些天真爛漫的歡笑聲，記載著幼年時那份單純的美好。

初上小學的時候，媽媽還會和我一起走到車站，但止步於車站的閘門，遠遠地目送我獨自走進車廂，便放心回家。猶記得我第一次獨自乘搭列車的自豪，車站擔當著我成長路上重要的見證者，猶如頒贈了我一顆閃閃發亮的一個徽章，讓我踏進新的里程，教我明白是時候勇於向前闖練。我叮囑著媽媽不要擔心，快點回家去，甩開她的手便箭也似的逕自混入了人群當中，消失得了無影蹤，想必當日我必不能理解到她有多少不捨與憂慮。到後來長大了以後，車站漸漸消失了媽媽的蹤影，我也變成在月台上追趕著列車的人，才明白那身影是如此的讓人掛牽！想著昨天與同學的爭拗，明天要遞交但又未完成的作業，生命中的煩惱越來越多。看著列車正在駛進車站，我也不再感到好奇，取而代之的是手機上的發光熒幕吸引著我的眼球，有時甚至為此連列車到了站也懵然不知。踏上列車後，我一邊啃著麵包，一邊拿著書本複習，追上了社會急促的節奏，卻錯過了一路上優美的景色，幾乎沒有一天能停下來仔細欣賞窗外的景致。小時候讓我覺得引人入勝的山峯河流，由鄉村進入城市的那段路，彷彿都失去了可愛之處。及至列車上的人群我也不曾理會，幼年時看見陌生的哥哥姊姊，或許還會報上一個童稚的笑容，但長大後漸漸意識到列車上鄰座的乘客也只不過是生命中的一個過客，匆匆流年似水，淡淡鉛華如鏡，即時大家在這一段路上共同經過一樣的風景，但下車後便會分到揚鑣，各散東西，只有這樣的一個人永遠會在車站等候你回來。在一個天朗氣清的早上出門，誰知放學的時候卻下起滂沱大雨，天文台更發出了雷暴警告，甫下車已心亂如麻，於是慌慌忙忙的跑到榕樹下避雨。當我束手無策，準備冒著大雨跑回家的時候，看見媽媽從不遠處跑來的身影為我送來雨傘，她更脫下了身上的毛衣遞給我，生怕我會著涼，這一幕至今仍然歷歷在目。

這次帶著工作後的一股悶氣回來探望，原本想像兒時一樣向她撒嬌抱怨，但在擁抱她的一瞬間，我驚覺她的髮梢間添加了幾分雪白，眉梢旁悄然跑出了幾道深刻的皺紋。也許是因為工作上的挫折，回到老家湧起了一份感觸，一頓短短的飯聚，令我認清生命中最重要的不是輝煌的成就，不是驕人的成績，而是與家人相處的時間。這一晚，我學會了如何放下心中的煩惱和世俗的纏繞，好好珍惜、享受與家人共聚天倫的無價一刻。晚飯後她還是不放心，陪我一起走到車站。今天的車站已經今非昔比，設備完善多了，月台上更加建了篷子——此時我腦海中浮現出當年在雨中狼狽不堪的樣子，不禁會心一笑，多年後這件事變成引人發笑的回憶，但我沒有忘記是誰為我雪中送炭，而這雙手今天仍然緊緊的牽著我，從沒有放開過。車站被翻新，幸而老榕樹仍能屹立在原處，它身上的紋理越來越多，也變得越來越粗糙，樹幹上的年輪不但印證著榕樹的老化，也見證這我的成長，隨著時間我的歷練越積越多，跨過種種困難後我定會跟老榕樹一樣變得更堅壯。差不多到了車站，又是那股熟悉的味道，經過的時候炒栗子的伯伯豪爽地送了一包給我們，我才發現我一直沒有留意到經過多年的歲月，他已經變得銀髮蒼蒼，佝僂著腰，比起年輕的時候少了幾分活力，也不及從前那般堅壯魁梧，然而不變的是他與街坊之間微妙的情懷。吃著炒栗子時，我想起媽媽剛才端來的一碗暖湯，最後緊張的一句叮嚀，忽然鼻子一酸，心中泛起了一股無名的暖意。在寒風中與媽媽分享那包熱騰騰、香氣撲鼻的栗子，我彷彿回到小時候與媽媽一起吃栗子的時候，再次嚐到童年時那份滿足簡單的甘醇味道。成長的代價必然是有得有失，這些年來我也許在學業、工作上取得一些成就，卻犧牲了不少與家人相處的機會。人們為了生計每天早出晚歸，在職場上拼命奮鬥而難免變得越趨老練、世故，無奈在社會壓迫下，仍能不忘初心，依舊帶著持盈保泰、輕省上路這心境的還有多少？現在的煩惱多年後回看終究會變成小事一樁，也許我們能做的就是在繁忙中盡量抽時間與所愛的人相處，以最簡單純潔的角度看待事物，珍惜當下，因為時間一旦錯過了，就永遠也沒法保回。

我們在車站門口相擁了很久，列車終於到站，無情的月台廣播咄咄迫人地響起，催趕著我追上這天的尾班車。她嘴角牽起微微一笑，揮著手向我道別，而轉身的那刻，我依稀看見她眼角中泛著淚光，但仍然強忍淚水，著我趕快追上列車。我慢慢地走向月台，不斷地回望，直至我上車的那刻，她仍站在原地，默默地目送我的背影。一眨眼，列車已經一溜煙地駛出車站，看著她的身影漸漸從我的視線中消失，我才發現淚水一直沿著我的臉頰流下，把我的衣領沾濕了。這個似層相識的畫面，不知道何時再能遇見？

回程的路上我看著窗外的萬家燈火思考了很多事情，一直以來成長的路上雖然跌跌撞撞，崎嶇不平，但原來無論我遇到多大的風風雨雨，在我披荊斬棘的時候永遠有人在背後支撐著我，家人的一個眼神、一句鼓勵的話便能給予我無限量的勇氣，讓我繼續勇敢闖練。列車帶我到達人生每一個目的地，送我走上一趟又一趟人生旅程，但我知道登上列車回到車站便能找到歸家的方向，雖然隨著成長我變得越來越獨立，有足夠的能力獨自上路，但其實家人對我的愛從來也沒有褪減。車站成為了我與家人之間的牽繫，成為了見證我成長的地方，也成就了今天的我。家鄉的車站記載著一個個離合聚散的故事，今天列車再一次帶我離開家人，面對各種挑戰，但我意識到每一次分離讓人期待著下一次的相聚，給我力量去發掘自己的人生路。送我的人始終要在車站停步，前方的道路要由我獨自探索，然而我會謹記回到車站就必定有人會在守候，是成功，是失敗；是光榮，是失意，不論結局如何車站都會是我的避風港，因為它是我人生的起點，也是我生命裡最強大的依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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