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不要也罷

「這樣做的確可以讓我成功，但……真的可以嗎？」

 

我在按下回車鍵前的那一刻，僅剩的良心在鼓動着，企圖阻止我即將要做的事。

 

「這個時候了，你還在猶豫什麼？這個月的稿費夠你生活嗎？你能養得起患重病的母親嗎？只要把這篇文章發佈出去，只要這次成功了，大賺一筆就走吧！」

 

回應良心的是比鉛石更沉重的，名為「現實」的重擔，它手上掌握着我窮困灰白的生活，我的心猛然一跳，指尖輕敲，屏幕上顯示出「發送成功」的提示。我長舒一口氣，聽見鄰房母親的咳聲，心中的霧氣仍是難以化開。

 

第二天，我收到了編輯接連發來的賀喜訊息，怪了，平日根本沒有這麼勤快，我心中有了個底。打開昨天發佈的新小說，果然收得許多評論和關顧，比起平日慘淡的關注度高了幾十倍！我忍不住笑了起來，編輯的短訊現在不斷發來，由邀請我簽約為上級作者到一章五千字可得3000塊加讀者打賞分紅八成。我笑得全身都激動地顫抖着，心中好像喝了蜜，暢快的走遍了每個細胞，每個細胞都在歡呼叫喚着：「你成功了！恭喜你！」

 

我打開電腦，打開了新一章的文檔，然後輕車熟路地開啟了另外一本小說，直接把其中一段複製——黏貼在自己的文檔上。什麼？你以為這樣就完了？不，遠遠不夠。在複製的那一段中，我還會把地名和人名改為自己小說世界中的名字。把原著的設定稍加改動，不僅是時地人、事情也要有所改動，例如這個角色原來是個男的，我就把它改成女孩子，和主角加以互動，那個原本只是近視，我就直接把他變成瞎子，加強戲劇效果。什麼？你說我這樣做是抄襲？不，天下文章本是一家，原本就是你抄抄我，我抄抄你，大家相處和諧。文章這種事，難免會受當前看過的作品影響，況且，真的抄了又如何？你還能告我不成？在A國入稟控告知識產權侵權的案子，成功的有幾宗？我大可逍遙法外，繼續投入在這一灘混濁的死水中。

 

果然，我的小說隨着故事的推進吸引了越來越多粉絲，他們都親切地喚我筆名最後一個字的同音疊字，我感受到了他們灼熱的愛，因此文章打得更快，稿費也收得越多。月尾我看見公司轉來的薪酬轉不開眼，那金光燦燦的數字讓我的口張大得可以塞下一個拳頭。但同時，內心深處卻傳來了和歡欣雀躍的心情截然不同的鼓動，它鼓噪着，在我慶祝成功的快樂帷幕上投下一抹陰影。

 

母親的病終於在用稿費換來的昂貴療程下拖拖拉拉地治好了些，說話時不會再忍不住咳嗽。我為她送上藥和溫水，看着母親安然吃下的樣子讓我想起兒時的母親——頭髮油亮，聲如洪鐘，是個正義感強的鐵血女子。現在雖然面容憔悴，眉宇間卻仍帶着那正氣凜然的威風。我在她面前竟有些心慌，心中沒底，心虛了。我收拾了水杯正想趕快離開，母親卻叫停了我。

 

我佯裝無事回頭：「怎麼了？」

 

母親凌厲的目光卻有些軟了，憐惜地看着我：「這些年你辛苦了。」

 

我嗯了一聲，捉摸不透她的話意。

 

「我知道你從小到大只有中文厲害，寫的文章也不錯，卻想不到你出了社會會做作家。」母親輕笑一聲，看向床邊父親的黑白遺照，「和你爸一樣。」

 

我默然，想起父親在世時每日奮筆疾書的專注模樣，竟在回憶中有些模糊了。

 

「你爸啊，真傻。也不知道這些年頭即使認真寫作也不一定受人青睞，一天到晚只寫些自娛的東西，像個迂腐的窮書生，家中清貧也不管不顧。

 

「但他卻不屑於那些耍手段而成功的人，你知道他的一生在追逐什麼嗎？」

 

「我……不知道。」我只怪他不懂好好賺錢養家，搞得現在母親的病要拖這麼久才能治好。

 

母親從塵封的老舊櫃子中取出一張紙。那張原本應該是雪白的，卻因年代久遠而泛了黃，她把紙交到我手上，我好像明白了什麼，卻身在霧中，難以理解。

 

「是清白。」母親的聲音穿透了霧氣，直擊我的心窩，「清清白白地立在這混濁世上。」

 

我低頭看着紙，一滴淚不由得掉落在紙上，那泛黃的紙上被淚滴出一片雪白，這就是它原來的色彩。

 

打開電腦，發現小說下的評論風向急轉直下，仔細一看原來有人找出了我抄襲過的所有文章，把雷同字句用顏色標示出來。有人相信了，對曾經成為過我的粉絲而感到十分羞恥；有人不信，說我是「借鑒」，絕非如此不堪。我的心很累很累，像做了一場大夢，醒來發現原來自己甚麼都不是。我刪掉了整篇小說，不管編輯指示我繼續堅持自己沒有抄襲的說法，反而發表了一封道歉信，即使毁約的錢會把我一直以來賺的稿費一掃而空。

 

我終是違背不了自己的良心。

 

「這種成功，不要也罷。」我看向電腦旁的白紙，「你說是吧？」

白紙上未乾的淚痕反射着陽光，像在認同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