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藉著寫作,帶著生活中的可能,探求生活中的不可能。
模擬死亡咖啡室
[序]
文天愛,亦將不久於人世。
席匡霖甫回到咖啡室,竟發現文天愛的屍體正橫臥於大廈外牆下。
「怎、怎麼會這樣?」他一臉愕然,為了曾經的愛人傷心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慌忙掏出手機報警。
【大廈左方外牆發現女屍 逐夢不遂疑為自殺主因】
今天下午大約三時,有人於某大廈外牆下發現一具女屍。警方接報到場,並把案件列作自殺案處理⋯⋯
- -
在陰間中,一名妙齡少女與一位紫髮男子並肩而坐。他手中拿著的,正是他剛出版的暢銷小說。它的封面是少女設計的。的確,她的夢想是成為一名插畫家,現在亦終於如願以償。
「真想不到,只要我們在一起,就能隨心所欲地追求自己渴望的一切。」男子仰望著昏黃的天空,對身旁的少女說道。
坐在長木椅上的他們相對而笑。要是人間也是如此的理想,那該有多好啊。
愛與夢,在陰間中相聚;難道就是因為這樣,世上只遺下名和利?
自從少女在生時到一所咖啡室兼職工作後,答案亦隨即慢慢地在她面前揭曉⋯⋯
[第一個下午 文青少女]
「叮鈴鈴鈴!」每個下午,門上的鈴鐺總被不同的人敲響。他們渴求死去,我卻進來苟且偷生。應該是說,我曾經希望以死亡獲得解脫,於辭世模擬體驗中看見周圍的人不會受到我的影響,因此獲得在這間咖啡室工作的機會。
星期一至六,我在辦公室做著沉悶的文職;到了星期天,我才進到這個充滿故事的地方,開始我的兼職工作。
「你好,天愛,歡迎回來。」店長說道,「快點準備吧。這個下午,新的顧客又要來了。」
「知道了,匡霖店長。」我說著點算咖啡豆、砂糖和牛奶的庫存,等待著顧客的來臨。
門上的鈴鐺再次響了起來,顧客踏進了我們的店舖。她擁有一頭漆黑的短髮,穿著白色連衣裙和粉紅色毛衣外套,渾身散發著文藝氣息,與我這個頹廢的辦公室女郎形成強烈的對比。就叫她文青少女吧。我心想。
「為什麼?為什麼她們總是中途退出?難道家庭壓力,真的可以扼殺我們的友情?」崩潰的她的淚水汩汩而下。在我的攙扶下,她坐到一張高腳椅上。
「冷靜點,顧客。」我泡著咖啡讀出那具預先設計好的服務對白:「請說出你渴望離開人世的原因。」
「她、她們為何要這樣對我?」到底她那時發生了什麼事呢?
我把剛泡好的咖啡端到深情面前。她喝下第一口咖啡,把杯子放下來後,冉冉上升的煙霧逐漸化成她記憶中的畫面⋯⋯
「現在,請說出這個世界傷你最深,使你一心求死的話。」
- - 體驗前
「我不得不放棄。」
公園內,文青少女和另一個女生作畫。突然,那個夥伴站了起來,拋下一句「我媽不允許。」便準備離開。
「什麼?可是⋯⋯」文青少女大感錯愕。
「不好意思,我也很想跟你一起畫下去,可惜我的母親極力反對。再見了,我不想違抗她。」
「天哪?我上輩子做了什麼壞事?我只想像母親一樣跟朋友畫完一幅又一幅作品,為甚麼連這個夢想也不能實現?」文青少女一面自言自語,一面垂頭喪氣地回家。
歸家後,文青少女拿出一包藥物,倒杯水服用了一顆藥丸——抗憂鬱的藥物。
原來是抑鬱症患者。我心想。不過這種患者並不罕見,我沒說甚麼,只著她快點喝完咖啡。
文青少女,你的合作畫中有點點紅花,也有千年古樹,就差一隻願意為你停留的小鳥。
小鳥,快點回到貌美如花的她身邊吧。你過完冬,是時候回到那棵枝間停留了。
- -
一隻渡鴉飛到我的身旁——象徵著死亡的鳥。
「皓月,去告訴世人,文青少女已經死去了。」我向牠下達指令。這就是牠平日的工作——宣告顧客的逝世。
皓月叫了幾聲,便飛出窗外。人們聽到牠的鳴叫,便可以得知文青少女的死,對此深信不疑而產生不同的反應。
「當事人,」我對文青少女說,「你可以離開了。注意,兩小時後謹記回來。」
「為什麼?」她問罷,我嚇唬她:
「不回來的話,以後就沒機會了——你將會在這個世界上永久消失。」
「哦,這樣啊。再見。」她以冷若冰霜的語氣道別後,便揚長而去。
- -體驗過程
「我不得不放棄。」
家中,文青少女的夥伴喃喃自語,為她的死感到悲傷,「反正她都死了。」
「繪畫合作畫只能是個興趣,唯有靠此掙來學歷,找份薪酬優厚的工作,才能在這個世上生存下去,你又何必如此執著?」聽罷,母親問道。
「我執著的是友情,而不是⋯⋯」
「友情、友情——好朋友能當飯吃嗎?你⋯⋯」
「夠了!你不要再說了!要是你讓我跟她畫下去,至少她不用帶著遺憾死去。但現在,一切都太遲了!」
- -
這時,文青少女回到了咖啡室。
「尊貴的顧客,歡迎你回來。」我根據程序拿出信紙和信封,著文青少女回去,過了一段日子再把信寄回咖啡室,「一星期後,記住寫信回來。」
「哦。」她喟然而嘆,「五個人了,都是那樣離我而去。」
唉,固執的女孩,在畫作面前必須找個人填補缺口。祝你好運,找到永固的友誼。
那隻小鳥,是時候從家庭壓力的籠牢裡解放出來了。
- -體驗後
「我不得不放棄。」
公園內,夥伴的背影再次逐漸淡出文青少女的視線。
「好吧,既然你必須要走的話,我也不必挽留了。」
小鳥過完冬回來,選擇的也不再是從前那棵樹。
- -
一星期後,文青少女的信也來了。
「親愛的店員:
你好嗎?自從完成體驗後,我的生活愉快了不少——鳥跟花終於重遇了。
還記得星期日那天,那位朋友與我相約在公園見面。我們一同吃冰淇淋,又一起在畫中添了幾隻小鳥。她還說,鳥兒和花朵是要永遠在一起的。哪怕麻鷹要把美好的一切奪走,只要小鳥和花依然相聚,她們倆就能有多遠走多遠。
接著,我們又走到孩子堆裡,看著他們溜滑梯、盪鞦韆,真想讓與我畫過畫的人經歷這一切。她們起初都想過,友誼是永固的,希望與我們一同四處遊玩直至永遠,可惜那幾隻麻鷹卻永遠不明白⋯⋯
『繪畫合作畫只能是個興趣,唯有靠此掙來學歷,找份薪酬優厚的工作,才能在這個世上生存下去。』『不,你不明白的。她⋯她很需要⋯⋯』『夠了!總之你就別再理她!當心她這個不務正業的壞女人教壞你!』朋友把諸母比作麻鷹,道出了一場殘酷的舌戰後,在這個星期頓時消聲匿跡。
或許,我們不需要記住永恆的不可能,只要記住一剎的可能。那個星期天的下午,將永遠留在我的心中。好朋友,今生無緣,來世再遇!現在不能在一起,那就換個時代!
最後,要是你找到與我作過畫的人,請致電XXXX XXXX聯絡我。其中一個人——當年連文學創作也略有研究的她,不知是否像當年一樣出口成文?
祝
生活愉快!
咖啡室顧客
文青少女敬上
二O二O年二月二十三日」
「⋯⋯這個當事人,把自己寫得像個女同性戀似的。」匡霖等待著我把信遞給他存檔。
「只有片面的資料,是很難斷定她是個同性戀的。」我笑說,那個理智型的匡霖店長呢?他去哪了?
說到底,文青少女與那位朋友的友情是可歌可泣的,只可惜我們這些店員就算經歷過,卻再也記不起來。
我不禁暗想,要是我日後擁有一位朋友,我肯定會像文青少女一樣,每分每秒的喜怒哀樂都被觸動著。
「為什麼要另找他人?有我不就行了嗎?」匡霖扯開話題。
店員守則第二條,工作期間不可對顧客產生不必要的感情。
友情、親情和愛情,反正我們很快就會被遺忘,情感再也沒有用處。
[第二個下午 眼鏡男]
「叮鈴鈴鈴!」一名戴著黑色粗框眼鏡、穿著格子襯衫的男子走了進來。
「歡迎光臨!請隨便坐,說出你想尋死的原因。」我一面泡咖啡,一面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一番。
他雖說擁有一身「毒男」的打扮,但這身裝扮卻反而使他顯得更有成熟男性的魅力。也可以說,擁有一番滄桑感。
「只有死,才能擺脫兩個女孩之間的抉擇,不是嗎?而我會變成如今這副『毒男』的樣子,亦都是因為那段不堪回首的情史。」隨著他放下只喝了一口的那杯咖啡,我看著煙霧中的影像,開始回看他上半生的感情經歷⋯⋯
「那麼,請說出最能使你對世界失望的一句話。」
- -體驗前
「能、能否給我一次機會?」
一個下午,窗外正下著大雨,窗內的眼鏡男跟另外幾位學生一樣,因為默書成績不達要求,而被罰留校補默。他已經默寫了好幾次,卻還未達到老師定下的標準。
當時的眼鏡男長得不俗,對老師而言誘人無比,與後來的毒男外貌亦形成強烈的對比。
「吳、吳老師,我、我趕著回去補習,請讓我先行回家。」眼鏡男用水汪汪的眼睛注視著老師,懇求她讓他早點回家。
然而,多次的說謊使他失去師長的信任,只得繼續留在校內。直到他以上洗手間為藉口,才能一窺外面的世界;
「快,三分鐘後回來!」吳老師下達指令,同時甜笑著注視眼鏡男的背影。在上一個學期,她感受過他的每寸體溫,這個學期希望再續前緣,但世俗的眼光反覆告訴她,那是不可能的。
畢竟,她只能是他的老師,而自己還是個有夫之婦。
故此,吳老師盡力地培養眼鏡男。即使他未能成為配得上她的情人,也至少要擁有一定的成就。在她看來,要讓他身邊不缺女人的方法,就只有這個。
實際上,這樣又是否就能獲得真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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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能否給我一次機會?」
這天,資訊科技集團的行政總裁,以及他的女兒召見了眼鏡男。甫進入房間,眼鏡男便提出擢升為分行經理的請求。他與總裁的女兒四目相投,後又同時抿起了嘴。他們曾經發生過關係,卻不歡而散的事不言而喻。「升職後,我會繼續努力工作、發奮圖強的。求求你⋯⋯」
「不行,」總裁露出冷酷的眼神,「你應該很清楚,我說了不只一次,要是你肯跟我的女兒復合⋯⋯」
「這怎麼行?我已經有女友了。」
「能達成條件的話,就答應你的請求。否則的話,就別想讓我把分行交給你管理!」
眼鏡男回到工作崗位,忙碌直至時針指向完成加班工作後的時間。迷濛的月光下,他坐在巴士站苦悶地滑著手機,企圖讓身心從工作壓力與職位問題中釋放出來卻不得要領。
就在這個時候,他收到一組既熟悉又陌生的來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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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是你?吳老師。」
「沒錯,是我。答應了總裁定出來的條件沒有?」
「還沒有。現在的女友對我這麼好,我才捨不得傷害她呢。」
「什麼?這是個升職加薪的大好機會,你居然就這樣白白浪費?你⋯⋯(下刪1000字)」
「唉,吳老師,人生並不是只有金錢和地位的⋯⋯」
「不是只有金錢和地位?哦,對了,還有性愛!來,明天上班的時候,你答應他的要求,晚上的時候⋯⋯你家床上見吧。」
吳老師嬌媚的語氣,使眼鏡男心動不已。雖說要做出對不起女友的事,可給予他一場刻骨銘心的初戀的,還是吳老師。最後初戀情意結,竟令眼鏡男作出使他愧疚一輩子的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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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抱憾終生的你活不下去,便決定尋死了?」我著眼鏡男喝完咖啡,看看如果他死了的話,會發生什麼事,同時指示皓月宣告他的死訊。
「沒錯。唯有死去,才不用承受錯誤的決定帶來的後果。」他放下空空如也的咖啡杯,走到門外拍了幾張照片後,便揚長離去。
這次皓月又看見了什麼?
顧客只能在人們面前隱形,卻逃不過皓月的法眼。不知道牠又會看見一個怎樣的他呢?
- - 體驗過程
「能、能否給我一次機會?」
總裁的女兒問。因為眼鏡男的逝世,她悲傷得無心工作、偶爾還會出錯。總裁卻在此時說著詭異的話;
「當然可以。對了,外面這麼多男人供你選擇,再者要是我宣布跟你交往就能獲得晉升的機會,你,還愁沒人跟你在一起嗎?」
另一邊廂,眼鏡男的現任女友亦剛剛得知其死訊。
「一個只為名利地位而狠狠傷害過我的混蛋,值得我為他的死傷心嗎?」她不屑地說罷,又繼續做起自己的工作。
- -體驗後
「能、能否給我一次機會?」
這天正下著滂沱大雨。眼鏡男追趕著現任女友,苦苦挽留,希望她不要跟他分手。
「絕對不可以。難道你覺得我還會繼續喜歡一個為了錢,可以不顧及我的感受的人?」她續道,「走開吧,我趕著去見人呢。」接著便加快速度甩掉了眼鏡男。
「好啊,走就走。反正我身邊的女人多的是。我也是時候去找吳老師了。」
那天晚上,吳老師亦穿著白色襯衣、黑色工作裙與絲襪到了眼鏡男的家。
「喂!用不著這麼猴急吧。」她被他撲到床上。
「哦,對了,你在這裡等我。」眼鏡男也只好屏住慾火,撕開了保險套的包裝,並像臥室裡的吳老師一樣脫下了衣服。就在不久後的一刻,房裡只餘下嬌媚的叫聲⋯⋯
完事後,兩人光著身子,蓋著被子坐在床上談話。
「這麼賣力⋯⋯你是不是想跟我重新開始?」吳老師問。眼鏡男對她不是全無愛意,但更多的是慾望。他恨自己,為了升職竟如此不知所謂。他把對自己的怨恨,化作對她的情慾,一次過釋放了出來。
「我想,但是⋯⋯」他的電話響了起來,原來公司總裁的女兒正打算找他出來約會。
「但是什麼?」
「吳老師,我們就到此為止了。再見,永遠愛你。」
一星期後,他的信亦沒有寄來。起初,我亦覺得事有蹊蹺,但匡霖決定息事寧人,於是這件事最終還是不了了之。
「命運有它固定的軌道,所有為了改變而付出的努力都是徒勞無功。」說罷,匡霖把這件事紀錄在筆記本裡。
「店長,能讓我在裡面寫點東西嗎?」問過匡霖,我拿過筆記本,在裡面寫下一句話:
「不過天愛相信,這件事總會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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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個下午 帽子姐姐]
「叮鈴鈴鈴!」門上再次響起熟悉的鈴聲,一名身材高挑、穿著黑色連帽外套、戴著眼鏡的女生走了進來。她看起來年紀比我大好幾個月,就叫她帽子姐姐吧。
「你好,」我讀出服務對白,「請問你為何要尋死?」
「我徹底失去了他。」又是少女苦戀他人的悲慘經歷?
就在此時,煙霧開始敘述青澀的校園愛情故事⋯⋯
「當世界狠心地迫你死去,你又想起了哪句話?」
- -體驗前
「你這是什麼意思?」
灰濛濛的天空下,帽子姐姐在學校飯堂苦苦挽留著一位異性朋友,哀求這位膚色黝黑的少年不要與自己絕交,怎料他卻比她想像中更為絕情。
「一次又一次,我總不能一直給你機會,然後讓你白白浪費。」
一滴雨落在地上,逐漸變成滂沱大雨,連上天也為帽子姐姐與朋友的別離潸然淚下。可她真的沒有珍惜機會嗎?她只是曾經失去過,所以更想守護現有的一切。
記得在她唸小學的時候,她的好朋友明明約好了要一起唸同一所中學,卻為了順應家人的要求而背棄承諾。升學後有幸獲得黝黑少年的友情,她對他的愛慕亦逐漸萌芽,但沒想到⋯⋯
「別再糾纏下去了,絕交吧。」
「不要⋯別離開我啊!」轟隆隆隆!在帽子姐姐說話的同時,天上響起了嘈吵的雷聲。
「啊!!!」黝黑少年竟像個孩子一般被嚇得尖叫。他失足跌向前面,撲向一位拿著雨傘的女生。他們一面談天說地,一面走向課室。
帽子姐姐心頭一揪,這是心碎的感覺。
黝黑少年的背影在她的眼中永遠消失,直到畢業的若干年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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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是什麼意思?」
一名女子在雨中向黝黑少年大吵大鬧。多年前,她拿著雨傘出現在他面前,可現在的她卻只容許他淋雨。
「都這麼大雨了,我送你回去⋯⋯」未待黝黑少年說完,女子便再次吭聲怒吼: 「不要!真煩人。」
「別再糾纏下去了,分手吧。」她續道,遺下黝黑少年一人在雨裡徘徊。
中學時期,他曾對著帽子姐姐說著同一番話,拒絕過多的守護。正因為不曾失去,便不會珍惜。
現在,他亦終於自食其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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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是什麼意思?」
他回覆帽子姐姐對校友聚會的邀請。
帽子姐姐:陪我去吧。
黝黑少年:不去!
未待帽子姐姐回應,黝黑少年便封鎖了她。他也許因為沒有好好珍惜她而後悔,不敢面對她;他也許因為與女友分開而悲痛欲絕,希望獨自療癒情傷。可惜這只是她的猜測,說不定他還不知道何謂珍惜眼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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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猜,到底少年又有何居心?」帽子姐姐的問題,把我從她的往事中抽離。
此時,她已經喝完咖啡,於是我趕緊命令皓月宣告帽子姐姐的死,並著她走到外面完成體驗。
- -體驗過程
帽子姐姐來到一所餐廳。仿雲石桌與甜點櫥窗等裝潢,使這裡倍添一番上流社會的氣派。
「你好。」
「早安啊。再見亦是朋友,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可以共處。」
聽著不遠處的男女對話,帽子姐姐確定自己來對了地方——那對男女,就是黝黑少年和「雨傘少女」,他的前女友。
「這樣就好了。」黝黑少年說。
「是啊,以朋友的方式相處,不用整天膩在一起,又不至於互不理睬。」雨傘少女喝了一口凍檸檬茶。
「唉,要是她有你一半通情達理,那該有多好啊。」
「怎麼了?」
帽子姐姐聽到,黝黑少年果然在拿她與雨傘少女作比較,道出中學時期的往事。
附近的服務生忽然說道:「唉,我最愛的帽子姐姐啊,為甚麼你要一走了之?」接著雙手一滑⋯⋯
在帽子姐姐覺得難堪的同時,打碎碗碟的聲音隨即響了起來。服務生慌張得不知所措,低下了頭,不敢面對怒氣沖沖地走向自己的經理。
「有沒有搞錯?長得帥就了不起嗎?可以隨意打破東西。」經理指著服務生,罵得他差點就哭了起來。
服務生頂著一頭整齊的「冬菇頭」,擁有一雙雪亮大眼睛與長長的睫毛,從前在校園裡因為擁有出眾的外表而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這次一不留神造成的意外,使他受到了自出生以來最大的屈辱。
有見及此,帽子姐姐衝了上前,希望能為服務生說點好話。可惜,由於死亡體驗的咖啡會令人產生隱形效果,根本就沒人注意到她。
「我果然幫不上忙,更遑論要跟他在一起。」她不禁仰天長嘆。她追求著眼前可能是對的人,心裡卻想著另一個愛而不得的他,「那麼,我到底值不值得被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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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我又有沒有被愛的價值?」帽子姐姐以一道問題終結了皓月對體驗過程的描述。
我回過神來,遞給她一個信封和一張紙:「踏出咖啡室後,你自然會知道。一星期後,記得寫信回來。」
「哦,但願如此吧。」語末,她拉下帽沿拂袖而去。
體驗後的生活,可以說是顧客的第二人生。第二人生能否如他們所願,還是取決於他們的自然意志。
勇敢去愛吧,帽子姐姐。總有一天,你也會找到真正屬於你的另一半。
- -體驗後
「你這是什麼意思?」
帽子姐姐滿臉通紅地說道。桌上擺著一杯水,杯墊上寫著「我愛你」的英文字樣,以及一個她不認識的名字。
原來,她暗戀了那個服務生許久,卻被困在失去黝黑少年的陰霾裡,不敢面對自己的感情,亦不敢主動認識自己的暗戀對象。
「我喜歡你,當我的女友好嗎?」說罷,他拿出一束玫瑰花,甜言蜜語著送給帽子姐姐。
「我也喜歡你。」帽子姐姐接過花束,緊緊擁著穆賢,無視角落裡那對情侶的爭吵:
「復合過又分開,我才不想陷進這個永劫輪迴!」
「你可知道,我為了維繫這段關係,付出了多少嗎?我本以為你會比她更知性成熟,誰知道原來——」
「到此為止吧。我們分手,永遠都不要再見面了。」
「喂!喂⋯⋯」男子嘗試把女伴追回來,卻不得要領。他轉而望向帽子姐姐,既熟悉又錯愕——他就是黝黑少年,而剛才一走了之的便是雨傘少女。他們復合過,卻又再次分手。
「咦?是你?」黝黑少年一臉訝異地看著帽子姐姐。他希望尋求她的寬恕,他希望她把過去的事拋諸腦後,他希望她再次喜歡上自己;卻不知道自己是愛上了她,是習慣了她的存在,還是不甘寂寞、渴望尋找寄託。
可惜,看著帽子姐姐與穆賢甜甜蜜蜜地相處,黝黑少年的願望再也沒有實現的可能。因為一時間的意氣用事,栽在雨傘少女的手中,而錯過了帽子姐姐的愛,成了他最大的遺憾。
然而誰又能保證,你選擇了哪一個人,都不會造成遺憾?
- -
一星期後⋯⋯
「親愛的店長:
你好嗎?話說在我年少輕狂時驚天動地的戀情,於最近都淡化成了『你好』、幾句噓寒問暖和敘舊,以及一句『再見』。
或許,我們根本不需要刻意製造機會遇上對方,因為在不約而同下,我們早已在酒吧裡相遇:
『你好,中學同學。』
『晚安。咦?跟男朋友來這裡約會嗎?』看著與男友相敬如賓的我,黝黑少年的眼神閃過一絲唏噓,卻又很快地恢復原狀。跟其他男顧客一樣,他拿著酒杯在妙齡女郎們身邊周旋著,如同獵人拿著獵槍鎖定獵物。
『是啊。不打擾你跟美女喝酒了。我們這就去附近坐下。』最後,我拉著男友離開了黝黑少年的視線。那個曾經殘酷拒絕我的男孩,如今已被煉成一個完全視感情為遊戲的玩家。
然而我有時候又會想,要是當初那位小學同學跟我升讀同一所中學的話,結局又會否不一樣?我只跟她一起玩耍,不纏在黝黑少年的附近,是不是不用被他拒之千里?
如果可以的話,希望她能親自告訴我答案。我的聯絡電話是xxxx xxxx,要是你找到她的話,就跟我說吧。
無論機會有多渺茫,我也要找到你,因為我真的很想念你啊,天愛。
祝
生活愉快!
咖啡室顧客
帽子姐姐敬上
二O二O年三月八日」
匡霖接過信件的一刻,也懷疑過帽子姐姐口中的天愛是否就是我。但是,誰會用十多年的時間,去記住生命中的一個過客?難道只有帽子姐姐會這樣永遠惦記著天愛?
你可以把某人的存在銘記於心,他卻可以把你完全拋諸腦後。
[第四個下午 鬈髮奶奶]
「叮鈴鈴鈴!」今天的顧客頂著一頭銀白色的鬈髮,戴著黑色粗框眼鏡,穿著黑白色調的格子病人服,外加一件高貴卻有點土氣的外套,揹著肩挎小袋。看著她臉上斑斑駁駁的歲月痕跡,不難發現她是個年近七筍的老婆婆,而且還受到病魔的糾纏。
我們宣傳部的白鴿皓雪有時候會以醫院中的病人作為尋找目標,因此顧客是從醫院走出來的也不足為奇。
「你好,年輕人。叫我鬈髮奶奶吧,我的外孫們都是這樣叫我的。」未待我說出服務台詞,那位老婆婆便親切地向我打招呼。談及「外孫」二字,她的笑容卻滲透出一絲苦澀。
「好的。鬈髮奶奶,你知道這裡是來體會死亡的嗎?你為何要選擇尋死?」我問道,生怕老奶奶會把有關咖啡室的夢境忘得一乾二淨。
「唉,反正我很快就會看不見他們,我死了又何妨?」
聽罷,我拿出特製的茶來款待鬈髮奶奶。老人不愛喝咖啡,為他們而設的茶還是有的,而且與咖啡擁有相同的功效——顯示他們的回憶,以及使他們隱形。
鬈髮奶奶放下杯子後,煙霧開始彌漫於咖啡室內⋯⋯
「求死之際,你想起了哪句話?」
- - 體驗前
「要喝湯嗎?」
擺設陳舊的家中,鬈髮奶奶向一位中年婦女和一對可愛的外孫問道。
「好的,謝謝。」婦女、孫兒和孫女異口同聲地道謝後,便開始喝湯。孫女滔滔不絕地說著學校裡的趣事,孫子卻不發一言,擔憂自己能否應付幾天後的英文默寫。
見狀,孫女滿臉笑容地向他複述自己的話:「哥哥,今天上課時,老師讓我們向鄰座同學分享自己的志願,你知道坐在我旁邊的男生說了什麼嗎?他說,他將來要當個小偷,把我的心偷走呢!」
「那你的志願又是什麼?」哥哥不以為然。
「跟你一樣,將來當個醫生去救人。」
「好啊,那我們打個勾吧。」他伸出手指頭,承諾與妹妹未來一起去當醫生。
然而為了從事自己的夢想職業,他們犧牲了陪伴奶奶的時間。
- -
「要喝湯嗎?」
哥哥的電話中傳來鬈髮奶奶的問候。聽罷,他回話道:「不喝了,我們還在忙。改天再回來陪你吧。」說完又走到病床前替人問症。
奶奶只得無奈地說好。事實上,自從那兩兄妹穿上白袍後,再也沒有與她一起坐下來喝過一碗湯。
兄妹倆多次與奶奶相約一起喝茶,美好的時光卻還是被傳呼機的響聲打斷。
要是自己病了,那該有多好?這個想法看似荒唐,卻是奶奶生活的真實寫照。
她不禁想道,既然孫兒們重視病人多於自己,那麼自己成為病人,不就可以重拾他們對自己的關注?
直到有一天,她的視線忽然變得一片模糊⋯⋯
- -
「咦?我在哪?」鬈髮奶奶以大而無神的雙眼,看著眼前一片雪白的佈置。
「你在醫院。今天是假期,本來打算到你家接你出去喝茶,卻發現你暈倒了。」哥哥回答。
妹妹趕忙查問奶奶的情況,竟然發現:
「根據電腦掃描和磁力共振結果,她的腦內出現了一個明顯的陰影,看來是顆腫瘤。不過⋯⋯」
鬈髮奶奶的腫瘤太接近視覺神經了。兩兄妹與剛才匯報病情的醫生都是神經外科的聖手,不難猜到延誤治療的後果,以及治療的副作用——失明。
「天哪,要是我們從前能多陪伴她就好⋯⋯」妹妹喟然而嘆,最終她與哥哥的傳呼機卻還是在這不適當的時候響了起來。
「妹妹,我們還是先出去工作了。還有,你還記得母校老師跟我們說什麼嗎?她說⋯⋯」哥哥轉述中學教師的話,說被家人綁住的話,只會讓自己一事無成。
他邊走邊掏出手機,向某個著名的醫師發送訊息,決定跟著那人到外面開設醫務所。
就在這天,奶奶悄悄地從醫院逃了出去⋯⋯
- -
「這兩個人真是的!我人又老、眼又瞎,他們才離我而去。」我看過煙霧投射出來的影像,鬈髮奶奶仍不忘埋怨兩兄妹的決定。
忽然,她好像醒覺了些什麼似的,俯身按著桌子問道:「我從醫院逃出來的事,你不會告訴任何人的,對吧?」
「對。」說罷,我著她喝完茶,看看要是她死了,兩兄妹又會作出什麼反應,「再者,你也別那麼悲觀了。他們這樣做肯定是有什麼苦衷的。說不定,他們有一天會改變主意呢。」
- - 體驗過程
「要喝湯嗎?」
病床前,一位家屬遞上一壺熱湯。「好啊,謝謝你。」病人接過湯壺,滿臉笑容地道謝。一位女醫生走到他的身旁為他檢查身體,正是鬈髮奶奶的小孫女。
鬈髮奶奶目睹著這一切,不禁握腕慨嘆。為什麼其他人即使年老多病,仍能嘗到家的味道,自己卻只得孤苦伶仃地承受病魔的折磨?
「妹妹!奶奶她⋯⋯死了!」突然,她的孫兒氣喘吁吁地衝了過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宣布奶奶的死訊。
「甚、甚麼?!不可能的⋯⋯」妹妹霎時崩潰大叫著衝到外面,把工作丟給其他人。
她的哥哥追了上去,只見淚流滿面的她獨自坐在室外的長椅上。
- -
「都怪我⋯⋯只顧工作而忘了多點陪伴她,結果現在⋯⋯嗚⋯⋯」
聽罷,哥哥拿出衛生紙,溫柔地替妹妹抹乾眼淚。可他看起來木無表情的,她非但毫不領情,反而質問他:「奶奶死了,你不覺得傷心嗎?」
哥哥思忖片刻,說道:「⋯⋯難道你已經忘記了吳老師的話?她說⋯⋯」並打算提前實現於醫務所工作的計劃。
「她說了,你就一定要聽?富貴名利只是過眼雲煙,家人在我們眼中才是最重要的。」
「哼!妖言惑眾。她只是個年老體弱的廢物,難道她不會對我們造成阻礙?至於地位,難道你認為與一個出外掛牌的大醫生相比,人們會更欣賞⋯⋯」
「夠了!你就這麼貪慕虛榮嗎?我們當醫生是為了救人的,你⋯⋯」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吵個你死我活,甚至提及斷絕關係,兩人童年時一致渴望行醫濟世的心,早已蕩然無存。
哥哥一心只想提升自己的地位,剩下妹妹獨自死守著往日的承諾。可是只有一人守著本應兩人相守的諾言,又有什麼意思?
- -
「我的乖孫女會為沒有好好陪伴我而感到後悔,看得出她猶殘存著點孝心;但那個不肖子就不同了。我死了,他不但沒有一絲傷痛或懺悔,反而⋯⋯哼!我不砍了他,我就不是鬈髮奶奶!」回到咖啡室後,鬈髮奶奶繼續自顧自地發洩對孫兒的不滿,絲毫沒有察覺到我的存在。
「好的,那你回去把他砍死吧。一星期後,記住寫信回來。」我突然想起她是個老人,應該不太識字,於是改口說道:「記住,叫孫女替你寫信回來。」
「哦。」她接過信紙和信封,嘆道,「她本來就已經很忙了,哪有時間管我這個老頭子?」
「有的,一定會有的。」我佯裝樂觀地道。實際上,見慣晚景淒清的顧客,也不知道能否笑對這種狀況了。
有些人靠死亡體驗順利重獲家人的關注,有些人在體驗中看到家人對自己的死無動於衷,傷心欲絕而自尋短見,不知道鬈髮奶奶又隸屬於哪一種人呢?
- -體驗後
「要喝湯嗎?」
「要啊,謝謝你。」聽罷,鬈髮奶奶從孫女手上接過湯壺,歡天喜地喝著壺裡熱騰騰的老火湯。
奶奶拿著湯壺的手微微抖動,眼淚也在不知不覺間流了下來。因為,她終於嘗到了家的味道。
「好喝嗎?之前的事真的很對不起,比起社會地位,自己的家人重要多了。」站在一旁默不作聲的哥哥,也終於開口道歉:「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自己快要失去奶奶,甚至與妹妹鬧翻,希望用餘下的日子好好善待你們。因此,你們願意給我一次機會嗎?」
「只要你肯改過的話,無論如何,我們都會原諒你的。」語末,妹妹與哥哥相擁起來。
「謝謝。況且我最不想發生的事,就是與你吵架了。吳老師的話縱然不無道理,但要名成利就,還是可以等一下的。妹妹,我打算先替奶奶完成手術,才到醫務所工作,你覺得如何?」
「當然好啦!哥哥,你終於開竅了!」
- -
「親愛的店員:
你好嗎?自從完成體驗後,我們三婆孫又再次重聚了。還記得上星期天,趁我的病情尚算穩定,他們倆還特地請了假,與我一起出外遊覽呢。
他們把我帶到一個白色的龐大建築物。那東西圓圓的,掛著許多包廂,坐著一個個觀光客——他們稱之為摩天輪。
坐在上面,看著下方的人和事物逐漸變成玩具模型一般,真是個有趣的體驗。不過,我印象最深刻的畫面,還是那些孩子向技術員道謝的一幕:
『技術員哥哥,謝謝你!謝謝你操控這座摩天輪、讓我們坐上去看風景。我長大後也要當技術員。』
也許,我們不一定要從事什麼高薪厚職。任何工作都有它的重要性,只要努力,都可以體現它的價值。孫子看見了,還連忙抱歉說自己從前不明白這個道理,而跟妹妹爭吵呢!
最後,他們還為我準備了一場派對,讓我在失明前還能一同吃喝玩樂。真希望你也能收到邀請!
祝
生活愉快!
咖啡室顧客
鬈髮奶奶敬上
(由其孫女代筆)
二O二O年三月十五日」
匡霖接過信件,並沒有馬上把它放好,只是一直盯著上面的文字。看著、看著,一滴淚徐徐飄落到信紙上⋯⋯
「鬈髮奶奶的經歷⋯⋯太使人感動了。」他說。
[第五個下午 凌雲夢]
「叮鈴鈴鈴!」一位頂著一頭紫色的蓬草,穿著黑色外套的顧客走進店內。
「你好嗎?就算你不是我的讀者,也應該知道我是誰吧。」他說。
「我不知道你是誰,快告訴我,你到底為什麼要尋死?」我邊泡咖啡邊問,顯得他有點自討無趣。
「他是誰?他不就是那個曾經叱吒一時的作家——凌雲夢先生嗎?早就叫你多讀點書了。至於他渴求死亡的原因⋯⋯」聽匡霖解釋,原來今天的顧客就是那個名為凌雲夢的作家。
「讓我自己說吧。我難過的是,還有很多事情都還沒跟她們一一經歷,她們卻與我分開了。」凌雲夢苦笑,並迴避我們的目光。
「等等,你說的她們⋯⋯」聽他這麼說,難道他同時招惹了兩個女孩?
「天愛,留給煙霧來告訴你吧。」匡霖說罷,凌雲夢喝下第一口咖啡,煙霧亦開始訴說故事。
他說,在成年後,他失去了愛自己的人;在求學時期,他卻早已失去自己愛的人。
咖啡的煙霧能讓我們看見如此久遠的回憶嗎?
「她們說了什麼,讓你如此失落?」
- - 體驗前
「謝謝你,這麼喜歡我。」
灰白色的燈光下,坐著一名頭髮蓬鬆的男孩與一位束馬尾的女孩。那位男孩是凌雲夢,而女孩跟他靠得那麼近⋯⋯他們的關係,應該不只是補習社同學那麼簡單。
她一面讀出那句話,一面在筆記上書寫,「但在這個時代,我們不被允許走在一起,畢竟大家都不應該在求學時期談情說愛。到此為止了,寶貝,我將永遠愛你。」
說罷,她看看手錶,接著便匆匆離去。
「喂、喂⋯⋯」她走得好不匆忙,凌雲夢完全沒法挽留。
以凌雲夢的條件,痛失所愛後,應該還有很多人任他挑選;可他所挑選的,卻往往不是供自己選擇的。
- -
「謝謝你,這麼喜歡我。」
在一年一度的書展中,凌雲夢為大排長龍的讀者在書上簽名。成為作家後,他依然沒有忘記當年離他而去的少女,可現在的他卻在等待著另一個人。
「不用客氣。話說你那位文壇對手到底啥時候才會來?你們很有夫妻感呢。」讀者話音剛落,凌雲夢在等的人就來了。
他們拿出對方的著作,簽下了各自的名字並寫上祝福的話。只見凌雲夢拿出來的書上刻上了薰衣草的英語縮寫。
薰衣草看著凌雲夢,回憶著自己過去為何會迷上他,而他竟毫不察覺和理睬。如今,他又居然含情脈脈地看著她。
「我現在答應你,讓你當我的女友,好不好?」唉,真是諷刺。等到凌雲夢喜歡上自己,薰衣草卻早已另找他人:
「不好意思,我已經有男友了,我們⋯⋯繼續當朋友吧。」
果然,另外一名男子走了過來,把薰衣草帶走了。
從此,上天奪走了凌雲夢的一切,不僅使他情路坎坷,還讓他江郎才盡。
時至現在,他已經再也寫不出任何作品了。
- -
看過煙霧中的影像後,他的臉,早已深深隱藏在一部平板電腦中。
「你在看啥?」我問。
「回憶。」他展示著從前用來創作小說的專頁。這個曾經人氣高企的地方,所有人都在一個一個地離去。
未幾,他喝完最後一口咖啡,在我的指示下離開咖啡室。
「再見,祝你找到你想找到的兩個她。」
「再見。」
不知為何,我對他的離去竟比想像中更不捨。
- -體驗過程
「謝謝你,這麼喜歡我。」
在聽聞凌雲夢的噩耗後,薰衣草卻依然不為所動。
時機不對,兩個人都愛過對方,卻因不是同時相戀而錯過對方。
上天要奪走凌雲夢的才華,誰也沒法阻止。說不定祂要他開創另一道新的成功之路。
反之,我卻為此而悶悶不樂。
「這麼傷心,你喜歡他?」匡霖問。
「不是啊,你別亂說好嗎⋯⋯」
「我只是在確保你有遵守規矩,不對顧客產生愛慕。」
「拜託!他們的條件有你這麼好嗎?我不喜歡他們,我只喜歡⋯⋯」我蓋住了嘴巴,幸好沒有被匡霖聽到。
凌雲夢回來不久,又拿著信紙匆匆離去,從此音訊全無。那一週,我們亦收不到他的信。
「凌雲夢,走了的話請早回!」我在筆記本上寫道。
「真是可愛。」匡霖摸了摸我的頭,寵溺地微笑道。他真的喜歡我嗎?還是一切都只是我的幻想?
[第六個下午 鋼琴女孩]
「叮鈴鈴鈴!」這天進來的顧客,是一個穿著白色襯衣、黑色工作裙的事業女性。
「你好。請說出你想死去的原因。」我再次說出服務對白,並為顧客沖調咖啡。
「電影裡都在說,『人沒了夢想,跟一條鹹魚有什麼分別?』沒了夢想,我的確在苟且偷生。可這真的是生活嗎?這樣漫無目的地生存下去,倒不如一走了之?」她續道,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我啊,沒了夢想,連男朋友也沒了。你說,此生還有什麼東西值得我留戀?」
「冷靜點,顧客。先讓我看看煙霧中的影像吧。」
「好吧,那就由我中學時期的經歷開始看吧。自從那一天開始,往日的鋼琴女孩就已經死了。」語末,咖啡室頓時變得煙霧瀰漫⋯⋯
「中學時期的你,又說過或聽過哪句最難聽的話?」
- -體驗前
「你還要我怎樣?」
溫暖的午後,鋼琴女孩虛心地向教她鋼琴的席老師求教,「請問如何才可以彈得更好?」
聽罷,老師問了好幾道問題,引導女孩加以改進,直至時鐘的指針指向午飯時間完結的幾分鐘前。
「今天就來到這裡,再見。」老師如往常一樣揮手告別女孩,並衷心鼓勵她朝著鋼琴家的目標前進。可她正要離開,他卻告訴她一個殘酷的事實:
「你家境貧困,付不起錢學鋼琴,讓我十分同情;可惜今天以後,我不能再教你鋼琴了。」
這嚇得女孩一臉愕然:「為、為什麼?」
「校長已經決定開除我了。我只是想替你實現夢想,沒想到他卻誤會我們正在交往,還說我會影響你的學業,所以⋯⋯」
「啥?你走了,誰來教我們音樂科?」
「不要緊,校長已經在聘請新的教師了。回去上課吧,鐘聲都響起了。」
「⋯⋯好吧。」女孩垂頭喪氣地走了。
直到未來的某一天⋯⋯
- -
「你還要我怎樣?」
辦公室內,一男一女正在爭執。女子,也就是鋼琴女孩眼泛淚光,男子則一臉嚴肅;
「你總不能一直浪費我給你的機會。」
「我都這麼大了,工作這麼忙,哪有時間去參加鋼琴比賽?」
「所謂的沒時間,只因我們不懂安排!你是我的女友,你有的是實力,怎麼不把握時機好好逐夢?這些機會不是常有的,你就不能好好珍惜嗎?」
「是啊,我就是不懂珍惜,連你也不懂愛惜。那就分手吧!以後都不要再見了。」
「喂!你、你⋯⋯」
結果分手後的第二天,鋼琴女孩帶著斑斑駁駁的淚痕,走進了咖啡室的大門。
- -
為情求死的顧客早已見慣,因為失戀而希望死去的人每十個顧客就有一個。
「別傷心了。你長得這麼漂亮,公司內這麼多男生供你選擇。」為情傷心的人,多半視情人為糞土中的鮮花。道出上述的安慰,等同在糞土上插花。糞土依舊是糞土,但願她能看清上面的花朵。
她把咖啡喝得一滴不剩,然後在我的指示下踏出大門。
- -體驗過程
「你還要我怎樣?」
鋼琴女孩果然是典型的上班族,在進行死亡體驗時仍不忘到公司看看哪裡幫得上忙。不過說到底,她走到辦公室的真正目的,還是希望看看她的男友沒了她會活得怎樣。
「我只是要你擁有充足的睡眠,養精蓄銳上班,不要在工作時打瞌睡,難道你連這個也做不好?」聽到女下屬的質問,鋼琴女孩的前男友不禁一臉嚴肅地反問她。
「但是,你明白被人期待的感受嗎?我越是滿足他們的期望,就越怕他們的希望落空。」女下屬說,「越多人在線等我,我就寫得越晚了。」她是個網路作家,讓人們如願以償看到她發佈一篇又一篇的文章,卻讓同事對她感到非常失望。
大概在同一所辦公室內,總會有不同階段的人。有的人像孩子,總是為了理想不顧一切,誰都攔不住他;有的人則是經歷社會的洗禮後,就毫不情願去認真看待逐夢這回事,根本就是個飽經風霜的成年人。
「唉,原來前女友的想法才是正確的,我才不該怪她呢。」如今,前男友亦終於領悟到前女友不奮力追夢的用意。
遺憾的是,鋼琴女孩經已消失於他的視線內。
人往往要到失去了,才懂得後悔沒有珍惜眼前人,這便是個活生生的例子。
- -
回到咖啡室後,看著匡霖的身影,鋼琴女孩又竟然說了句出乎意料的話:「離開前,我多問你一句:請問席老師方便嗎?我想跟他說幾句話。」
「隨便說吧。」雖說是萬般不情願,但我還是把店長喚了過來:「匡霖,顧客想找你啊。」
在匡霖一步一步地走近鋼琴女孩時,我竟對她產生了妒忌。天哪!我這是怎麼了?店長跟顧客談話,我的反應居然這麼大。
當我還在思考為何自己會有這種異樣的感覺,他們倆便已經互道再見,我也只好向鋼琴女孩遞出信封和信紙。
「再見。」同時間,我與匡霖揮手告別了她。
「今晚六時,我帶你出去吃晚飯。」匡霖的邀約,又到底是事實還是幻想?
就在這個時候,我的心跳變得越來越快⋯⋯
- -
是以這天晚上,我們沒有向皓月查問鋼琴女孩完成體驗後的情況,反而沉醉在柔和的燈光與浪漫的音樂中。
我看了看匡霖,又害羞地低下頭,看著身上暗紅色的長裙——匡霖邀請我到高級餐廳吃晚飯,讓我回家挑選了合適的衣著。
穿得如此雍容華貴的我,又是否能吸引擁有潘安之貌的匡霖呢?
只見某位服務員向他遞來一束漂亮的玫瑰。接著,匡霖把花束轉送給我,說道: 「來,天愛,這個送給你。」
「啥?送給我的?你⋯⋯」我頓時變得面紅耳赤,不知如何是好。
「天愛,謝謝上天把你帶到我的身邊。自從我把你留在咖啡室內,我們便一起看著無數個顧客渴望死去、經過體驗而對世界重拾信心。我,已經不想看著你離開了。我很喜歡你,你接受我嗎?」
他露出前所未見的燦爛笑容,連眼睛也彎得像天上的明月,像個天使般一臉溫柔。我連忙拿出手機,拍下了這副可愛的模樣。
「咔嚓!」他馬上變回平常認真且不苟言笑的樣子:
「要是你喜歡,我可以整天為你露出笑容。」
「不用啦。我喜歡的,一直都是本來的店長。話說今天下午,你跟鋼琴女孩說了什麼?」我問。
「呃⋯⋯吃完東西跟我出去喝杯酒,我再告訴你。」
「好的。」語末,我們埋首於各自的牛排套餐中。用完晚膳後便出發前往酒吧。
- -
「你到底跟鋼琴女孩說了什麼啊⋯⋯」兩、三杯馬天尼下肚,我便禁不住好奇心,祈求能快點知道答案。
「沒事,像老朋友一般敘舊而已。」匡霖回話道,「其實,還沒看過霧中的影像,我就已經知道她經歷了什麼。因為,我就是當年教她鋼琴的音樂老師——席老師。」
「啥?你居然是⋯⋯」
「沒錯。當時的校長劉俊茗先生實在太不得人心了,扼殺學生的夢想,還讓我丟了飯碗。不過幸運的是,我的父母都是教育界的知名人士。在咖啡室兼職以外的時間,我能找到學校任教音樂,都是因為他們縱橫四海的人脈。」
想不到,在店長冷峻的外表下,居然藏著一段這麼悲慘的過去。如今他能繼續作育英才,卻不能替學生追隨理想,真是可悲。
然而讀書是學生的責任,追逐夢想並不能成為卸責的藉口。席匡霖與劉俊茗,誰又想對了,誰又錯了?
想著想著,喝得酩酊大醉的我,在匡霖的帶領下踏出了酒吧。
他宣稱這次與我出來喝酒只是為了紀念自己想起了過去的事,但誰又保證他的目的並不如此簡單?
說時遲、那時快,迷迷糊糊的我竟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仰視匡霖稜角分明的臉。
此時,我的意識也越來越朦朧不清⋯⋯
- -
「啊——頭怎麼這麼痛⋯⋯」我痛苦地揉著太陽穴,希望這能緩解頭痛——宿醉的徵兆。而當我眼前的景象逐漸變得清晰,竟發現自己正一絲不掛地臥在榻上!
怎會這樣?我跟匡霖做了嗎?環視四周,亦發覺他已經不見了蹤影。他又是否來騙我上床的呢?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忽又看見床頭櫃上放著一疊信紙、一本筆記本和一張便條,上面寫著:
「天愛:
你這個瞌睡蟲,知道自己已經睡到中午了嗎?你的公司今天放假,我的學校亦是如此。我先回咖啡室收拾一下東西。最後一句話,就藏在顧客們的信,以及我們的筆記中,你自己看看吧。
愛你的匡霖上
二O二O年三月二十三日
下午十二時零五分」
由每封信和每句筆記最後一個字組成的話,就是「文天愛請回。」故此,我穿好衣服並收拾物品回到咖啡室。
回去後,只見門前站著一名年邁的女人,店內的匡霖則既失落又氣憤地翹手坐著。
- -
「匡⋯匡霖,怎麼會這樣?」面目猙獰的匡霖,把我嚇得瑟瑟發抖。
「你還好意思說,枉我這麼喜歡你的純真與無邪!真想不到,你居然為了功名利祿,可以連朋友、情人也能隨便拋棄!」他氣得青筋暴現,這副失控的樣子真叫人怕得要命。
「店長,你、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啊?」
「什麼誤會?最近幾位顧客渴望死去,都是因為你狠心離棄他們而已。」
「關我什麼⋯⋯」
「哼!不用再解釋啦!我們是時候分開冷靜一下了!」語末,匡霖隨手拿起身旁的一個背包,奪門而去。
跟他相戀不足一天他就離我而去,心很痛啊⋯⋯我捂住胸口,一臉無辜地看了看他的背影,眼泛淚光地噤若寒蟬,低下了頭。
這時,站在門外的老婦緩緩地走了進來:「別擔心,我了解這一切,不會怪你的。」
「嚶。」心如刀割的我低泣道,並問婦人那句話的用意何在,為何她說她瞭解所有的事。
「這裡的咖啡可以顯示回憶的,對吧?給我一杯,接著你便會看到答案。」
聽罷,我泡了一杯咖啡,並指示她說出一句話來使煙霧顯示她記憶中的畫面——
「你走吧。」
接下來,我便感到一陣頭痛欲裂,原來是恢復記憶時的徵兆。
- -
第一句「你走吧。」是婦女迫我跟朋友說的。小學五年級,我懷著成為插畫家的夢想,與朋友共同作畫。婦人迫使我以個人名義參加繪畫比賽,以獲取證書,繼而爭取入讀一所好中學。從此,我只得放棄與朋友的嘔心瀝血之作⋯⋯
第二句「你走吧。」也是婦人迫我對好友說的。小學六年級,我早與莫逆之交約好把本區一所普通中學填為第一志願。順應老婦要求選擇跨區名校的我別無他法,毅然背棄承諾⋯⋯
第三句「你走吧。」是婦人迫我對情人說的。初中時期,我與某個學生在補習班相識相戀。於愛情與她的要求之間,我選擇了後者,忍痛拋棄了自己的情人⋯⋯
我背叛文青少女,她才差點為一幅合作畫賠上性命;
我違反與帽子姐姐的約定,她受到情傷也只能獨自面對;
我與凌雲夢分手,他才會失去文采與愛情。
母親為了讓我將來從事高薪厚職,不惜一切使我輕看友情與愛情;卻竟因為占卜師說我注定不能滿足自己的期望,把怒氣發洩在丈夫身上,收拾行李一走了之。
這就是我可悲的一生。
至於那名老婦,亦是我失散多年的母親——
吳小莉老師,吳老師。
- -
「那既然你就是吳老師,你就是某個戴眼鏡的男子的舊情人囉?你又是否認識那個頂著一頭鬈髮的奶奶的孫兒?」我明知故問。答案很明顯,上述的人全都在吳老師的生命中出現過。
她喟然嘆道,「是,我認識他們,甚至想把他們煉成對感情不屑一顧的怪物。可是現在,我卻已經噬臍莫及。」
煙霧告訴我,她以肉體交換眼鏡男的成就,使眼鏡男抱憾終生,才造成他自殺的慘劇;
她命令鬈髮奶奶的孫兒提前開設醫務所,才會使奶奶年紀老邁而孑然一身。
所有顧客會來光顧咖啡室,全因為我與吳老師的錯。
- -
吳老師離開我與父親後,與劉俊茗校長另組家庭。他們的孩子患有先天缺陷,父母束手無策而只能放棄望子成龍的執念。孩兒不幸死去,懊悔不已的吳老師方才找到咖啡室的入口。
吳老師啊,你與我擁有這麼多時間,怎麼全用來兌換名利地位呢?
她抱著我哭哭啼啼,難道能讓逝去的孩童回到自己身邊?
她不知道。只是一直哭著、哭著,直到淚水逐漸乾掉,她才徐徐放開了手:
「現在,你又願意搬回來跟我同住嗎?」
「呃⋯⋯讓我考慮一下吧。」我不置可否。在這個世界上,不是所有東西都有第二次機會的,不知道她又是否明白呢?
「⋯⋯」她欲言又止。
「不說了,我該走了。再見。」說罷,我找了一道階梯,不斷地往上爬。
夢⋯⋯是時候該醒醒了。她,使我放棄理想;她,使我輕看友情;她,使我屢失所愛。我再給她一次機會,又是否能奪回我應得的一切?
找回文青少女又如何?她已經完成了整幅畫;
找回帽子姐姐又如何?她已經獲得了真愛;
找回凌雲夢又如何?他已經離開了人世。
潛意識響起一把謎之聲,喋喋不休地說起話來。
- -
「為什麼還要對她有一絲留戀?她可是毀了你一生的人。」不,她可是我最偉大的母親呢。
「她奪走了你的青春,你長這麼大,卻從未無悔地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我最想做的事,就是滿足母親的期望。
「她使你沒了朋友和戀人,難道你甘願在這世上踽踽獨行?」有一份穩定的工作,能養活自己已經很好了。
「但是,這就叫做生活了嗎?沒了夢想,你只是在盲目求存、尚有呼吸而未死去而已!」沒工作餬口,我們根本就活不下去。
「⋯⋯喂!錯的不是你,你不需要再解釋了!錯就錯在這個世界,根本就不能讓你無牽無掛地追求理想。你,快點離開這裏去逐夢吧!」
主意識放棄與謎之聲拔河,回過神來,我方才發現自己正身處於大廈天台。
「被人管制著、不能逐夢的日子,我已經受夠了!這個世界上的人,為了追求名利、大富大貴,賠上自己的朋友和戀人,真的值得嗎?」
氣喘吁吁的我,扯破喉嚨高聲呼喊,「如今,這一切也非我所屬了。留在這裏,也只是在漫無目的地載浮載沉。永別了,這個世界!願以我的一死,換來世人的深思。再見!」語末,我踏出天台邊緣。
「呼!解放了。」接著自己便一躍而下,「啪!」的一聲倒在地上,告別了總是埋沒世人理想的籠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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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天愛,亦將不久於人世。
席匡霖甫回到咖啡室,竟發現文天愛的屍體正橫臥於大廈外牆下。
「怎、怎麼會這樣?」他一臉愕然,為了曾經的愛人傷心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慌忙掏出手機報警。
【大廈左方外牆發現女屍 逐夢不遂疑為自殺主因】
今天下午大約三時,有人於某大廈外牆下發現一具女屍。警方接報到場,並把案件列作自殺案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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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陰間中,我則與凌雲夢並肩而坐。他手中拿著的,正是他剛出版的暢銷小說。它的封面是我設計的。的確,我的夢想是成為一名插畫家,現在亦終於如願以償。
「真想不到,只要我們在一起,就能隨心所欲地追求自己渴望的一切。」他仰望著昏黃的天空,對我說道。
坐在長木椅上的我們相對而笑,盼望著人間亦是個如此理想的地方。
愛與夢,在陰間中相聚;難道就是因為這樣,世上只遺下名和利?
[ 模擬死亡咖啡室 【全故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