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精選 

花開和花落

作者: 劉靄琳 最後更新: 01/08/2020

       這個故事由那年初春説起,至今我仍無法忘懷。

      那年,我正在讀小學二年級,媽媽突然告訴我決定要我停學一年,到鄉下與外公共住,而她亦會隨行。當時我心裏一萬個不願意,哭鬧着説我不願離開我的同學們,而媽媽本想安慰我,卻反而自己哭了起來。她緊緊地摟着我,一滴一滴的眼淚由她的眼眶落到我的臉頰,她聲淚俱下,以微微顫抖的聲音説出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外公病重了。聽過這個消息後,我立刻收拾行裝,第二天一早我們便乘着火車回到鄉下。

     經過長途跋涉,我們來到了媽媽兒時的家—一條樸素的村落,家家戶戶的煙囪冒着縷縷炊煙,周圍種了不少花草樹木,還時而聽到小動物的叫聲。對長居市區的我而言,這地方就如世外桃源,我一下子就愛上了它。終於來到了外公的家,眼見一個兩鬢斑白的老人坐在樹下的藤椅上,輕輕搖着葵扇,這感覺既熟悉又陌生。這也難怪,我只在嬰孩時期才見過外公,但憑他和媽媽幾分相似的神情,我又有一種熟悉感。我走到外公面前,向他問句好,他聽到我的聲音後,眼睛瞬間睜大了,更馬上從藤椅上站起來,給了我一個溫暖的擁抱。一股暖流湧進我心中,在他懷裏,我感覺到了他平常的孤獨以及他對我們的思念。

      當媽媽去準備午餐時,我和外公便坐在後院談天,我仔細地打量外公,他確是十分憔悴,臉上佈滿了如刀疤般深的皺紋,眉頭輕鎖,仿佛鎖住了他人生過去的滄桑;在他眉宇間寫上的都是說不出的悽苦。外公雖然皺着眉頭按着腹部,想必他一定很痛,但他仍然努力向我訴說媽媽的童年往事,也許他也留戀自己年輕力壯的時期吧。吃過午餐後,外公拿出了一包種子,我問他這是甚麼種子,他卻要保持神秘,堅決不肯告訴我,説只要種出了花,我便會知道那是甚麼種子。

      外公蹲在後院,陽光照在他彎彎的背上,猶如劃出一條金龍,令外公的衣服變成了皇帝的龍袍。外公握着我的小手,教我用鋤頭挖開一個小洞,再把小種子放進去然後把它們埋起來。外公的汗珠掉落在那小泥洞裏,泥土貪婪地喝着外公給予的「營養品」。良久,外公終於站起來,看着那已不見痕跡的土壤,滿意地笑了。雖然外公大汗淋漓,氣喘吁吁,但當我倆相視而笑,他的辛勞似乎一掃而空。

      接着的每一天,我和外公都定時到後院為種子澆水施肥,甚至為它們講故事,唱唱歌。數星期過去了,種子終於開始發芽。看着幼苗努力地衝破泥土,冒出頭來,呼吸新鮮空氣,接觸陽光。想不到,一棵幼苗都有鋭不可擋的威力,足以闖過一切難關,在它身上,我感覺到頑強的生命力。我暗暗向幼苗許了一個願,希望它以生命力感染外公,使他早日康復。神奇地,外公的身體真的好起來了,他的病似乎好了點,再也沒有痛得臉容扭曲了。我興奮地告訴幼苗這個好消息,感謝它完成了我的願望。

      幼苗一天一天的長大,它開始長出了枝葉。外公開玩笑地説幼苗就如他,長出的枝葉就是媽媽、姨母、舅舅、我和一眾表兄弟姊妹。將來幼苗亦會如我們家族般枝繁葉茂。經過我和外公悉心的照料,這棵小植物終於長出了花。這種花的花瓣潔白無瑕,而內心就有一點粉黃,風吹過時更會飄出淡淡幽香,清麗脫俗。外公耐心地教導我,由於這種花外白內黃,就像雞蛋一樣,因此它叫作雞蛋花。我開心地為我們的成品拍照,更在雞蛋花前和外公合照,外公燦爛的笑容從此深深地印在照片上,亦印在我的心裏。這是我印象中首張和外公的合照,可惜,也是最後一張 · · · · · ·

      時光飛逝,初秋來臨,雞蛋花開始掉落了,我的眼淚亦不由得隨着一朵朵雞蛋花落下了。外公安慰我説掉落的雞蛋花其實還有別的用途。外公教我用草紙把雞蛋花夾起來,再以重物壓住它,經過一段時間,雞蛋花就會變成漂亮的書籤了。就在我埋頭苦幹地做很多很多的雞蛋花書籤時,外公的身體情況又開始轉差了。他失去了臉上的光彩,就如枯乾了的雞蛋花,臉部的皮膚黃黃皺皺的。甚至,他再也不能彎腰和我打理雞蛋花樹,只能坐在一旁,靜靜地凝視樹枝頭上寥寥可數的雞蛋花。

      轉眼間,冬天來臨了,雞蛋花樹只剩下了光禿禿的樹枝,我不禁憤怒地埋怨那颯颯北風帶走了漂亮的雞蛋花。而外公的身體亦每況愈下,他只能臥在床上,傾聽我對他説的話,偶爾回答我一兩句。他的臉色開始變得如雞蛋花花瓣般蒼白,身體十分虛弱,眼眸裏的神采已變得黯然無光。然而,我可以埋怨誰帶走了外公的神采,外公的健康?我唯有繼續埋怨那颯颯北風帶走了雞蛋花,使它再也無法以生命力鼓勵外公。

     有一天,外公的精神似乎比平常好了點,他把我叫到他的病榻旁,他溫厚的大手握着我冰冷的小手,他的臂彎已不如往日般強而有力。他告訴我由春天開始,雞蛋花經歷了出生、成長、枯落、離開,其實就正如人生中的生老病死。而死亡看似人生的終點,但其實正如雞蛋花般花開花落,終有一天,人會以另一種方式留在世上,繼續守護他們最愛的家人。七歲的我似懂非懂,但感覺到一陣哀傷,我不知如何反應,只懂擁着外公,默默流淚。直到外公説他累了,要好好睡一覺,我才放開了雙手,我離開外公的房間,他輕輕和我道別後便睡着了。

     翌晨,當我打算叫醒外公吃早餐時,我才發現他的手不如昨日般溫厚,而是冰冷僵硬的。外公就這樣在睡夢中安詳離去,原來他真的累了,他要好好睡一覺,從此長眠,那句道別就是永別。我的眼淚滴落在他的手心,但他的手並未如泥土般吸入我的淚水,外公已隨着我的淚水流走了。

      由悲痛到接受,再到思念,數星期過去了,我們仍然留在鄉下處理外公的後事,而初春再一次無聲無息地來到。我坐在樹下那外公常坐的藤椅上,想起了我們的點滴,把回憶像蜂蜜般塗上我的傷口,那種悲痛減輕了。就在我緬懷過去的時刻,我忽然發現雞蛋花又長出來了。我連忙走過去細看那初長成的雞蛋花,我記起了外公臨別前的話。我哽咽着問雞蛋花:「外公,是您嗎?」。縱使我得不到回覆,但我知道雞蛋花就是外公的化身,是我的守護神。

      我抹乾眼淚,由心而發地笑了一笑。

 

作者簡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