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

一扇門，把爸爸媽媽和我分隔在兩個世界，饒是三步不到的距離，我仍然被四面圍牆困了在黯然無光的世界，無法走出陰霾。這道門，我自認為是保護父母的工具，門以內的空間，我視之為避難所，卻不知道，那扇門，擋住了爸媽慈祥的微笑，攔下了朋友真誠的問候，阻止了自己踏上康復之路。

自懂事的那一天，我已經在運動場上翱翔。我熱愛運動場，甚至將運動場視為第二個家。在運動場上的我，猶如水族館的魚兒重新回到汪洋中，在賽道上奔跑著，汗水瀟灑的感覺，使我把煩惱拋諸腦後。不單只跑步，就連跳高 跳遠 跨欄 推鉛球等項目我都有涉獵。三分天才，七分汗水，每天埋首鍛鍊五個小時換來的是一面接一面的獎牌。獎牌並不是我奮力練習的動力，真正令我充滿幹勁的是看台上爸媽帶點自豪又有點驕傲的笑容。衝線的一刻，我接過獎牌，向人群中定睛看我的父母咧嘴一笑，父母報之同樣的顏容。「一心！我以你為榮！」爸爸喊道。那笑意，好比春日下盛開的花兒，在連場競爭中令人耳目一新，驅使我拾回力量再次奔馳。勞動了一整天，終於回到家中，我關上房門，細細勘查左膝上因撞上硬地而留下的瘀跡，輕輕觸碰腳掌上因跑鞋摩擦而產下的腫包。我一邊按摩著強烈運動下腫脹的小腿肌肉，一邊喃喃道：「門以內發生的事爸媽不需要知曉，他們只要看見我在門以外的跑道上發光發亮便可以了。」

每天練習至夜深，回到家後，我都以笑臉相迎父母，拐了個彎進了房，關了門，疲色盡現臉上。父母辛苦掙錢養育我，投放資源培育我，難道我還要給他們臉色看嗎？我是這樣勸勉自己的。在疲於奔命的訓練生活之中，我房間的那一扇門，好比一個防護傘，把我脆弱的一面密不透風地包裹起來。就是這樣日復一日，我已經習慣了在人前擔當父母親的小棉襖，在人後躲在房門後的避難所。

只可惜，所有美好的事情都有一個保質期。十四那年的某一天，我在跳高墜下的時候不當心把右腿拉直了，結果著地那瞬間腿骨錯位，在關節出突了出來。我定睛瞧著自己的右腿，既沒傷口也沒血跡，只是皮膚下突出來的那塊骨頭令人毛骨悚然，饒是令人慘不忍睹。那一霎，我的腦袋裡是空白的，連些微痛楚也感覺不到。忽然，媽媽的聲音劃破了腦中的空洞。

「一心！你還好嗎？哪裡疼？」

原來，在我放空的瞬間，媽媽從看台上半飛半跳地趕了下來。我一抬頭，便迎上了媽媽扭曲的面容。她一雙汪汪的眼睛或是擔憂，或是震驚，或是痛心。「媽，別擔心，我沒事！」我逞強道。我從她的眼裡睹見了自己的倒影，佈滿細汗的臉上有一絲猙獰的笑容。

很快，教練請來的救傷隊把我抬上了擔架床。被移動的瞬間，陣陣似針刺如刀刮的痛意從我的右腿傳到腦裡。我不哭不鬧，靜靜地讓救傷隊帶我到醫院去。途中，我握緊了媽媽掛在床邊的手，又是一陣安慰：「媽，我沒事呀！」語畢，又是張嘴而笑。

一連串手續後，我再張眼時，自己已躺在醫院一個單人室裡。而父母親，正在全神貫注地聽醫生分析我的傷勢。我在麻醉劑的藥效下仍不是很清醒，可還是勉強擠出一抹笑容。父母離開後，醫生苦口婆心地向我講解後患，可那一道道提醒從我的耳朵聽來，都變成了一個個不能——不能蹲下，不能跑步，不能跳起……一聲聲如雷貫耳。在醫生面前，我仍乖巧地點了點頭，可是待醫生關了門離開後，一陣濕氣馬上湧到眼前。一滴、兩滴、三滴。一顆顆小黃豆滑落到我的衣服上。不管是在家裏還是在醫院裡，無論身處何地，當我獨處一室的時候，聽見門關上的神鬼呢，我心裡那道門也會隨即緊閉上。在門後面，我可以隨意崩潰，而那道門，則擋住了門前的人，免得父母親因我的負面情緒而受到傷害。我卻從來不知道，我天真以為牢固不塌的那扇門浮現了一條又一條的裂縫，我自認為堅固不過的防護牆正在一點又一點地傾塌，而我，被困在那四面牆中，對危險一無所知。

又是一個晚上，我完成物理治療後回到家中，想起醫師讚我的康復進度良好，相信不久就能在沒有輔助之下正常行走，又憶起媽媽聞言後喜出望外的表情。我下了床，雙腳用力一撐，打算跳起，怎料我卻支撐不住，整個人倒在地上。「框」的一聲，架上的飾品都被我掃跌。爸爸聞聲趕至，「咯咯」地敲門聲短而急。他喊道：「一心！你還好嗎？」我不希望爸媽擔心，便敷衍地應下句「沒事」。怎料爸爸突然破門而入，一看到倒在地上的我便小心翼翼地把我扶起。

「還說沒事？一心，我知你不想我們過分操心，所以把自己受的苦都一力承擔。再堅固的堡壘都有倒塌的一天，再深的水缸也有滿水溢出的一日，所以啊一心，爸爸媽媽在這裡是幫你分擔一些憂患，我們不嫌辛苦，讓我們幫你好嗎？」爸爸一邊拾起地上灑滿一地的物品放回架上，一邊柔聲問道。

爸爸的話猶如一條鑰匙，在一剎那把我的心鎖打開了。一直以來緊閉的那扇門被強行破開，門以內的那個人在被難所完全塌下來之前救了出來。女孩睜開雙眼，終於決定要遺棄那認為是保護他人保護自己的那扇門。

「對不起……對不起……」我伏在床上，聲淚俱下。

鍾怡雯老師在《門》裡提及過︰「鎖在門裏自我對話久了，鄰居僅只於點頭微笑，不再熱情的說長道短。我感受到悵然若失的疏遠和陌生。」門象徵着自己與他人溝通和交流的態度，假如人們一直關上情感門戶，會令自己與他人之間的關係逐漸疏遠。今天，爸爸為我打開了這扇門，令我逃脫了自我困絀的日子。四面牆，帶給人被庇護的感覺，但未必是最安全的地方。三句話，把我從睡夢中喚醒，聽醒我門外還有許多樂意與我分擔的人。房間裡雖然只有爸爸和我兩個人，卻足夠填滿我心中的空洞。那一扇門，已經被拆下來，不復存在。

作者簡介

用戶

拔萃女書院 (S4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