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精選 

影子

作者: 用戶 最後更新: 27/07/2020

父親剛剛過完五十四歲生日,頭髮就幾乎全白了。當看見他對著鏡子在茂密的白色中反復尋找黑色頭髮時,我就會聽到他用有點失落的語氣要求我陪他出去散心。

我當然樂意,跟他走家門口的一段小路,是我和父親唯一獨處的時間。我的步伐稍快,父親總是和我相隔一段距離。他沉默不言,一如既往,那是他的作風,偶爾他嘴裡會哼一些小調。我喜歡看天邊瑰麗莫名的雲彩,被夕照剪成碎片,在他身前拉出的長長的影子,他的影子高大滄桑,蓋住了我年輕纖細的影子。

我從小便喜歡看父親的影子。

父親最認真的影子出現在書房的牆壁上,那是他年輕的時候,是一盞老式的墨綠色的檯燈投射出來的。檯燈下,他喜歡用手撐著腦袋,一支水筆的影子在牆上轉得風生水起。思考良久,影子會突然移動位置,那是他離開了椅子的靠背,奮筆疾書地在紙上演算或者記錄。那個影子黑得濃鬱,承載了他的嚴謹和務實。有時候我會坐在他旁邊,聽他講關於經濟學的知識,心不在焉時餘光便瞄到身後的牆壁,只有這時,父親臉的影子會在上面生動的變換著,唯一恒久不變的,是那一支筆,時時刻刻在不停地旋轉。

父親的影子也出現在星期日早晨的陽光裡。早起的他喜歡在花園裡澆花,養護植物。他彎下腰,有時候用右手撐著,去撫摸每一片葉子,感受他們的紋路。他的影子,被晨陽投映在深深淺淺的綠色中,從地上的盆栽投到向上攀爬的牽牛花。每每這時,父親好像在他生機勃勃的影子裡再一次年輕。他細心呵護每一盆植物,就像他在我心裡種下珍貴的種子一樣呵護我,時間放慢腳步,影子移動緩慢,他在享受自己的歲月靜好。

而更多的時候,他的影子和我的影子一起出現。我們曾一起走在傍晚的街上,街燈突然睜開了眼睛,打碎在我的眼眶裡。這時我就會看到父親靜默的影子不知道從哪個角落竄出,緩慢向前移動,然後那個影子的手會拍到我的背上。父親亦如影子,跟在我身後。父親的影子比我的長出一半,還要幽黑,必定藏滿了我未曾經歷的風雨。有一條路很長,走路的時候我們不說話,伴著街燈和影子,似乎走到了時間的盡頭。

思緒飄到這裡便斷了,回過神來,我看見地上父親的影子漸漸矮小,離開了我的影子,原來那個高大的影子似乎隨著夕陽一起消失在時間裡了,而父親也在這世上走過了五十四年。天色黯淡下去,華燈還未初上。我輕輕放慢了腳步,讓他的影子再次蓋過我的,也只能僅僅重疊。我笑著說他老了。他輕輕地應了我一句,細細想來,這是他為數不多的話語裡最感人的一句。

父親喃喃自語:「我還不敢老呢,我的女兒還沒長大,還需要我為她指路,做她的靠山,為她抵擋不好的事,我怎麼敢老去?」

我有些哽咽,父親的影子不善言辭,總是黑糊糊的一團。他的影子只有在講經濟學的時候才會生動起來。但他如同影子陪伴著我,為我抵擋世間所有的堅硬,溫暖了生命所有的歲月。他現在在擔心自己老了,便不能再好好地保護我。

我想到魯迅先生筆下父親的樣子,是「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父親也是一樣。

我不敢回頭看他,於是在心裡默默對他說:「你的女兒已經不辜負你的期望長大了,她很感謝你的陪伴和呵護,當她看見你的影子的時候,她就知道,你一直在這裡。從小到大你從來不說,但她能聽到你無聲的那句『我愛你』」

所以每每當我看見父親的影子,我就知道我的世界寬闊光明,不需要再懼怕黑暗。父親的影子幽深模糊,時遠時近,但一直陪伴在我左右。透過他的影子,我看到父親深沉的溫情,和不善言辭的愛。

在以後的日子裡,父親的愛如影隨行,只要我在有光的地方,我就能看到影子,仿佛我的目光跨越多年的歲月,與昔日的父親相視而笑。少女已經要遠航了,父親便把他的愛藏在我的影子裡,一直陪伴我度過人生未知的風雨。

作者簡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