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是一條魚

                                                                                        《假如我是一條魚》

       從雲顛墜落至深海底，翻湧的氣泡見證了我的每一次吐息。是的，我是一條魚兒，一條微不足道的三文魚。我於遙遠的島嶼出世，佇立在不列顛帝國西北方，那裡乾淨的河水，涵蓋青綠的海藻，是我的故鄉。小時抬頭是漫天星河璀璨旖旎，低頭是淡泊白雲的河床。小時候的我以為萬籟天地盡在眼眸，大了被迫流離故土，方知道：「家，早已遺落在遠方。」 

       哪管風雨，成長的征途已然展開。風有時停在河上歇息，輕吻我的臉頰和髮際。雨有時跌落在我的手心，只是灌溉不出四周茂密的雨林，那故土早就拋在飛揚的泡沫中。為了生存，我必須與水搏鬥幾十公里。或逆流而上，或遇上海漩，或流離於珊瑚林，或遇上同路人。這一切，把我帶到了湖泊清泉，卻始終不及故鄉的水湖綠。鄉下的風雨和泥土，讓我沉溺，對我而言卻又是遙不可及的。原本以為快樂會長存，即便回不去舊日的遠方，也能在大海找到歸宿。然則，不慎去到五彩斑斕的海中央：刺鼻的氣味、轟隆的船笛巨響、迴旋的波流。不是自然的規律。同行人說前方危險，我不以為然，直到油污慢慢地滲入了五臟六腑。

       轉眼間，故鄉一別年多。這年間，我為時所逼，每天於大海的漩流之中浮浮沉沉，海水衝擊復衝擊，重重河嘯是我昔日的搖籃曲。思憶的漩渦在浪蕩，故土印象亦如河水清朗。我奢望一觸故土的身影，卻深知道一切實屬妄想。我與故鄉之差距，可謂咫尺天涯。我看著自然的光明，逐漸被環境污染的黑暗給吞噬的消失殆盡。我拼命的掙扎，想要逃出污染的魔爪，一直到連擺尾的力氣都失去。前方是黑暗，心中卻抱持光明；回不去的是假想，回得去的是故鄉。一路向北，哪管朔方茫茫，或許前方路途會慘慘戚戚冷冷清清，但我堅持哼唱著那舊日之夢，回歸我情感的寄託所 ---- 我的故鄉。

        而我不過是一條魚，在深海裏沉溺。從家鄉而來的離人，終究要作回歸故土的遊子。逆流而上，不是夢囈，不是自強的精神，不是不朽的意志，而是無可逆轉的命運，我的使命。生而於河床，踏遍三江六岸，註定要回到那夢裡的山河。一路是油污，是巨鑽，是人類的無盡的慾望。刀光裡的船帆，破河的堅韌，那無上的意志夾雜比海更深的貪婪，使歸途難上加難。海床海床，海中早已無法匿藏。遊走的步伐急急，一路走來惘惘。從堤壩飛躍，我回到舊日熟悉的天堂 ---- 我的故鄉。

        夢里山河沾染墨香不忘，可惜早已隕落。青蔥的綠色化作墨黑的油污，壩外曾是藍白色的海水，而此刻卻是藍綠的污濁。舊日我以海藻作伴，如今我與塑料膠袋為夥。何以舊土還在，那青綠卻早已墜落？那淡泊白雲依舊在，底下卻盡然是建築物。橫豎向上的油管，烏黑的濁氣一點又一點地佔據了天空。那熟悉的刺鼻氣味又現。回到了故土，以為可在此安老。只是，如今的五臟六腑再度被侵蝕，直到眼角泌出了一滴血淚。舊日的河水呢？舊日的春光呢？舊日的清流呢？原來一切永不復見，早就消逝在回憶裡。

        家鄉已變成陌生的廢墟。可悲的是，奮游一生，為的就是回歸家鄉，尋覓那一泓清泉。曾以為抓緊了鄉土，卻發現一切的堅持終究化作輕煙，更是一注油煙，從魚脂間溜走，飄向萬丈高空，銷聲匿跡。家鄉的牽絆從一開始，從人類開始開拓石油產業起，已注定會變成了一廂情願。我討厭自己，連讓孩子在舒適的環境下誕生，也無能為力。我連我唯一的責任也盡不了。我對人類失望，對自己更失望。還未思索完，那河床又染污了半分。

        我見證了人的自私、人的貪婪、人的慾望狂想。孩兒鑽出來，我把他們推向遠方，趁濁流還沒污染他們，趁他們還沒確立故土，趁他們還能離開這個地方。

        不求相濡以沫，只求相忘於清流之中。這是我死前的遺志，卻恐怕又是妄言亂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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