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途

陽光穿過了薄薄的窗紗、點點浮光聚焦在兩個小小的輪廓上。我盯著手中的合照，相片中的兩人高舉著勝利的手勢，笑容是多麼真摯，燦爛得認不得了。而這樣的光景，恐怕已不能再復得：前幾天，哥哥被送進醫院去了，醫生説他不幸患了末期肝癌，只剩下約三個月的壽命。哥哥的人生旅途，竟然在中途被病魔割斷了，一切發生得太突然 ⋯⋯ 我是在做夢嗎？

我應該從沒想過，哥哥這個擁有如此強健體魄的人，竟然會染上絕症。可嘆人生變幻莫測，很多事情都未能預料吧。哥哥現在會是什麼樣子呢？我不敢想像，亦不想得知。為了保存自己對哥哥最好的印象，我堅決不到醫院探訪——害怕看到他滿身插滿喉管的樣子，害怕他不再滿臉笑容，害怕他不再是我所認識的哥哥。想到這裡，淚水又不自禁地潸潸而下。 

像石頭般沉重的步伐把我帶到海邊的長廊。廊邊的風鈴依舊叮鈴噹啷著，形成了柔和動聽的旋律，彷彿訴說著一個又一個兒時回憶，舊時的回憶不斷回溯。 

「幼羚，別傷心了，哥哥還在。」哥哥微笑著對我說，用手輕輕撫摸我的臉頰，抹走我的眼淚。那個笑容好像燦爛的陽光，能穿透萬物、達至永恆一樣——可是他身後影子的面積逐漸擴大、然後突然暴增，逐漸吞噬他的身軀。霎那間，臉上的手竟變得如此的冰冷，與臉上的熱淚形成強烈對比，而且他臉上的血色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一個僵硬的軀殼。黑影裏忽然浮現出一驟紗布，慘白色的薄紗在黑影下顯得非常刺眼，亦刺進了我的心房。這一切像是死神對哥哥的不祥預兆，它一手揮動著手中的利劍，一手緊捏著哥哥的咽喉 ⋯⋯ 

驟然的海風吹過我的臉龐，把我帶回現實，低頭一看才發現手心在直冒汗。我不得不努力說服自己，剛才的一切僅是我的想像力，於是別過頭來，嘗試讓海風帶走心中的憂愁；可是自己已心知肚明，多猛烈的風，也吹滅不了心中似火般蔓延著的恐懼。我深深地歎了口氣，俯視著腳邊那片湛藍色的大海，看著水面形成的倒影——這一次，水面卻只映出我一個人的面孔。回想起哥哥還沒病倒的時候，每每看見自己顯得不快，就會拖著我到海邊傾談。

散步的中途，一陣爽朗的笑聲倏忽在我的耳邊響起。我回頭一望，只見一個青年人正在和一位年約五歲的小女孩玩躲貓貓，應該是兄妹的關係吧，兩人玩得不亦樂乎，他們的笑聲在我的耳畔徘徊。這個畫面是多麼似曾相識 ⋯⋯ 忽然，他們倆的背影竟彷彿與自己和哥哥的背影重疊，在漫漶的回憶洪流裏泛起漣漪。昔日哥哥與我的生活片段如菲林倒帶般，一湧而至：小時候，他每晚為我朗讀的童話故事；父母不在家時，他教導我如何完成功課；看見我被學業壓迫得苟延殘喘時，還會和我說說笑、給予我鼓勵。真想回到從前的時光啊！遺憾的是，我當時還未懂得珍惜眼前人。 

這霎那間的思緒猶如醍醐灌頂，我驀地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學懂過珍惜。自從哥哥入院後，我一次也沒有探訪他，一直堅信著這樣最能在腦海中保存哥哥最好的一面；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這樣只是白白的浪費了與他相聚的最後機會。而且，這是多麼自私的想法呢！哥哥從小對我萬分疼愛，每每總以我的著想為先，可想而知他會是多麼渴望與我見面，而且此時正掙扎逃離死神魔掌的他，最需要他人心靈上的鼓勵和扶持。我想，如果我不把握哥哥人生的中途作出陪伴，恐怕日後只會後悔莫及；只有面對現實，才是對雙方最好的。也許我和哥哥的故事未能如他所講的童話故事般，有著幸福快樂的結尾，可是我也該著重與哥哥共度更美好的時光，在故事還沒完結前製造更多的愉快情節。

回到家裡，我收拾行裝，準備到醫院探望哥哥。一陣微風窗外吹進了房間，薄薄的窗紗微微地掀起、飄了起來。它在半空中形成海浪般的姿態，溫柔的拂過我的臉龐。我凝視著那片浮動的純白，不久後它竟顯得有點模糊不清。雖然我知道哥哥的一生將如窗紗般緩緩飄起、然後煙消雲散，但是我仍然要把握機會與他創造更多美好的回憶，然後醃起來、風乾，留待往後的日子回味。 

縱使知道結局如戲，仍要懂得享受中途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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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萃女書院 (S5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