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精選 

遲來的驚喜

作者: 用戶 最後更新: 10/04/2020

《遲來的驚喜》

 

自我出生以來就未曾看到過父親。然而我並不感到出奇,因為據我所知,我們整個村子好像除了大牛有個瘸腿的爸爸,其他小孩子都沒有見過自己的爸爸。

這十多年來,即使我從未見過父親,他卻好像一直都活在我身邊。因為頭髮花白的母親每次提起時,父親都似是一個剛剛墜入愛河的少女,著臉、含著笑把他們的愛情故事一講再講。

 

「他是個英雄。」母親這樣說。多年前外冦侵華,父親帶著村子裡的男人抗戰去了,這一去就是十年。母親又說:「父親是世界上最英偉的男人,他留著精神的平頭、擁有一雙炯炯有神的鷹眼、笑起來有酒窩、一口大白牙明亮又整齊……」她說話這話時眼裡都是星光。

 

猶記得那個昏昏欲睡的黃昏,母親在灶房煮著飯,縷縷炊煙裊裊升起,整個村莊被暮色籠罩著。村口李大姨的聲音卻使所有人都精神一振:大部隊明天就要回來了!母親從灶房跑出來,抱起我又摟又親,被煙熏黑的臉上是藏不住的笑意,那夜新月初霽,我卻覺得,母親的眼睛比那明月更彎。

 

早上雞還未打鳴母親已經起床了,她畫了一個嬌俏的妝,臉上粉紅色的胭脂一如少女臉上的羞澀靦腆。此刻站在我面前的不再是那個蓬頭垢面、滿身柴火氣的黃臉婆,看著她,我竟有些恍神,可能是因為「母親」這個名字叫得慣了,我似乎忘了,離開了柴米油鹽的束縛,母親也只是一個怕黑的、容易哭鼻子的、憧憬愛情的小女孩而已。

 

穿上白裙子,母親拉著我到村口等待。彼時村莊已經是萬人空巷了,孩子們翹首以待的「父親」終於回家!最先到的是隔壁小白的爸爸、然後是住對面樓的小花、小玲、小華……  接到「父親」的小伙伴們已經回家了,人群也陸陸續續地散去,但直到日落西山,父親終究是沒有出現。我搖著母親的手袖:「媽,我餓了。」母親頓了頓,凝視著村口好一會兒,嘆了口氣,拖著我回家了。

 

那天的黃昏與平時一樣——夕陽的余暉灑下來是淡淡的,整個村莊一片祥和寧靜;那天的黃昏又與平時不同,因為「父親們」的歸來,各家各戶洋溢著歡聲笑語。只有我的家很靜很靜——剛剛父親的同事來了,他們說父親在作戰時和部隊走散了,至今杳無音訊。 母親未等他們說完就闔上了門,跑進房間裡一直沒有出來。那些叔叔吃了「閉門羹」,正發愁,卻踫巧見到我在庭院,彼時我正躲在庭院裡替母親的勳章菊澆水,母親說那是父親歸來時送給他的「驚喜」。他們給我塞了一些錢,那時的我不知道什麼是「為國捐軀」,但從叔叔口中知道,母親沒有說謊,父親真的是個英雄。

 

那天深夜母親坐在庭院裡,含著淚把那些花兒一支一支拔掉,滿地都是憔悴枯損的花瓣,待到整個院子都是光禿禿的才作罷。我想,這份要送給父親的「驚喜」,怕是已經錯過了時機,再也無法送出了。

 

月光下母親挑着燈將父親寫給她的情書一讀再讀,映在地上的身影顯得那樣落寞,影子與那個多年時前送走愛人後哭花了妝的女孩重合。直到天明時,母親的衣襟依然浸滿了淚水,就連早上做的饅頭也都是鹹的。直到很久以後,我才知道,當時的那封信,既是情書,也是遺書:

今年夏天,我要暫別家鄉,也要暫別我深愛的你。

我若無恙,

他日再見,要等明年。

我若欠安,

他日重逢,要等來生。

從那以後,母親就再沒提起過父親了。「父親」這個詞又再次變得陌生,但我還是能在半矇半朧之中感受到他的存在——從那些鹹鹹的饅頭裏。

 

直到某天依舊平凡的早上,當我把校服的最後一粒鈕扣好,卻聽到幾聲焦急的敲門聲。打開門,一張陌生又熟悉的臉映入眼簾,那是一張我未曾看過的臉,但我還是立刻就認出來了——那是我的父親,從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憨憨的酒窩、以及那口大白牙可以肯定。母親從灶房走出來,看見了站在門外髒兮兮的男人,竟只懂得定定地站着,她的淚卻奪眶而出,淚水訴說着多年的思念、愛人平安的訝異、家人相聚的喜悅——母親又再次變成了那個愛掉眼淚的小女孩,伏在父親的懷裏嗚咽:「你遲到了。」那個大男孩害羞地笑了,那口大白牙泛着珍珠般皎白的光澤,他摸摸母親的頭,說:「抱歉,讓你久等了。」一句話、只需一句話,一瞬間便將母親與他都帶回年少熱戀時,那些度秒如年難捱的離騷將被清零,那些輾轉反側不得安眠的夜晚將被抹去,一切都將重新來過。

 

我跑到庭院去,母親的勳章菊竟奇蹟般地又再開了,滿院都是金燦燦的「驚喜」,我走過花叢,我知道這份要贈予父親的「驚喜」,未算太遲。事實上,一切都未算太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