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相機

我們家擺了一台老舊的照相機。它不比拍立得相機新潮有趣味；更不比現在的智能手機便利多功能，但你可別小瞧它，它可是我外婆的寶貝。或者該說，它曾經是。

「睹物思人」，這次在我看來再矯揉造作不過了，是文人的多愁善感，於我這類尋俗人是不適用的。可左思右想，難道我現在對著照相機奮筆疾書、滔滔不絕，就不是「睹物思人」嗎？這下又自打嘴巴了。

不過我是真的掛念外婆。惦記起老家每逢兩天就漏水的紅瓦片屋頂，思念起屋外望不見盡頭的麥田，操心著看門犬小黑會不會寂寞了。曾經恨不得即刻逃離農村生活，和父母一般在大城市打拚。在外婆過身後，媽媽便把我從老家接過來。這也算是了卻了我一個心願。

在大城市的生活並不似想像中美好。房租的債款隨之而來，爸爸為解燃眉之急四處欠人情，在外卑躬屈膝後在家終於可以重振雄風。而受完氣的媽媽的出氣筒自然而然便是我了。最諷刺的是曾經的地獄成了如今的樂土，而昔日的美夢成了今天的夢魘。

於是我只好在夜裡摀著嘴巴啜泣，讓心中滿溢出來的牽掛及委屈沾濕枕頭。手中攥著照相機，輕輕撫摸著它的紋路，就像記憶中外婆輕輕摩挲我的臉蛋一樣。凝視著月光下的照相機，我彷彿再次看到外婆在照相機背後的微笑。

小時候，外婆天天持著照相機追著我跑。我在麥田裏跑啊— 跳啊— 甚至是和夥伴輪著翻跟頭啊，外婆舉起照相機「咔嚓！」一下，一張張快樂無憂的臉孔靜止了，卻仍感受得到生龍活虎的我們，在相片內的平行時空中繼續歡樂地嬉戲著。

外婆什麼都喜歡拍，所以才會有一張我趴在地上哭鬧的相片。那時大概六歲吧，扎著漂亮的小辮子玩積木。一旁調皮的男孩卻過來搗蛋，把辮子給扯散了。紅色的蝴蝶結落在地上，我小心翼翼地抓緊殘餘的那點麻花辮，到田裡找外婆告狀去。外婆教訓完那男孩後，我苦苦哀求外婆替我重新扎過。但外婆得工作，一再拒絕，我就鬧脾氣了。散亂的頭髮，皺巴巴的衣服，在地上打滾的我引得外婆忍俊不禁，噗嗤一聲捧腹大笑起來。她趕忙把相機掏出，記錄下這令人啞然失笑的畫面。

隨著年齡越來越大，我開始對外婆不耐煩。平時若是心情較好，倒還是會勉強配合舉起的照相機撇撇嘴，賭氣時可就不一樣了。我細細盯著照片裏的怒目，漲紅的雙頰，微微張開的嘴巴，下一秒就要脫口而出「阿嫲不要煩啦！」

想到照相機後，外婆慈愛的皺紋和寵溺的笑容，不禁責怪相片中任性的我「身在福中不知福」，更是對失去了才知道珍惜的自己感到氣憤。

照相機是外婆臥病在床時交給我的。當時她已病入膏肓，有氣無力地千叮萬囑我，要我把照相機收好。看見我雙眼紅紅的外婆又慈祥地笑著，把我的淚水抹去，道：「傻瓜，有什麼好哭的呢？」這照相機裏全都是我們的回憶啊，想我的時候打開來回味就好了。」我強顏歡笑地應了，心中一片苦澀。

外婆沒過多久就過世了。在葬禮上，我不過是一個丟了靈魂的軀殼，心中只想快點打開照相機作慰籍。

我打開照相機，翻找著，一張、兩張、三張⋯⋯久久不見外婆的身影。我焦急啊，我慌張啊，像尋不著媽媽的小孩，淚水在眼眶裡打轉。模模糊糊中，照相機的照片在我的腦海裡播放起一段段回憶，我於是才恍然大悟外婆的意思。

我舉起老舊的照相機，定格在腦海裡的那個微笑，將這張照片烙印在心底。而不知何時，淚水已潸潸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