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精選 

作者: 用戶 最後更新: 11/02/2020

書架上貼滿了用檸檬黃便利貼寫上去的句子。考試的倒數日期,勉勵自己看一下名著,鞭策自己好好學習。一層又一層,像是纏繞著的繃帶。整個書架是重度燒傷的病人的臉。我面無表情地看著書架,耳機裡傳來強烈的電子音樂,震得鼓膜發疼。

「一心,外面下雪了,要出去看看嗎?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雪了。」是她的聲音,隔著音樂還是能隱約聽到一些。我沒有回答她。

「一心,要出去看看嗎?」她提高了聲調。

「要我說多少遍,我不要出去,學習已經夠煩的了,哪裡還有時間出去玩,你自己去吧!」

我聽到她的歎息,然後聽到門關上的聲音。我望向窗外,潔白的雪花漫無邊際地從無色透明的天空飄落,洋洋灑灑,零零落落。聽著歌詞,音樂裡正在上演一幕情人分手的戲碼,我微微扯了一下嘴角。龍應台曾經寫過的,「只有一個人能聽的音樂,是一扇緊閉的門。」

自從她和爸爸離婚之後,我就很少跟她說話了,甚至連那兩個字的稱呼都不願說出口。她不讓我去看爸爸,還不停地搬家離開原來的地方。因此我要不停地轉學,不停地追趕學習的進度,甚至還要比其他同學上更多的補習。天女散花的試卷,練習題,我已經十分厭倦了。

我打開電腦,和一個網名叫做「白雲」的人聯繫。他是我一年前在網上結識的筆友,我們彼此沒有見過面,卻好像有伯牙子期一般的默契。當我有煩心的事情便會來找他傾訴,他會耐心地聽我說。他是我逃離現實世界的唯一途徑。

「我真的很煩心,真的,和她的關係一直沒有好過,不管是一年前還是現在,為什麼她不讓我去見爸爸呢?而且學業也壓得我好重啊!」

「感覺你們之間一直隔著一道門呢,什麼時候你推開那道門,估計關係就可以緩和了吧。不讓你見爸爸有可能是因為她不想讓你見到一些不好的事情吧。」提示音之後傳來阿雲的資訊。

我默默看著那條資訊,只回復了一個「哦」,然後就合上了電腦,趴在了桌上。耳機裡不知何時播放了柔柔的鋼琴聲,我很快睡了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突然驚醒。夢中的場景歷歷在目,我夢見我推開了阿雲說的那扇門,卻發現門外是一個深淵,我的腳刹那軟了下來,沒有站穩掉落了下去,我一直在自由落體,仿佛沒有盡頭,我尖叫著,卻發現沒有任何聲音。我擦掉頭上的汗,朦朧中看向鬧鐘。已經十點了,她應該已經回家了吧。不容我多想,睡意再次卷席了我。

「這只是你的夢而已,你放心,現實中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的。你昨天吃飯了嗎?餓不餓?」第二天我向阿雲說明這個夢時他這樣回答我。

「唉,這麼說好像是有點。」

「她一定很擔心吧,你作息不規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現在去吃個飯吧。」

「……你怎麼知道……」

有時候阿雲會知道很多關於我的事情,比如說作息不規律,我從來沒有和他講過,或許對方是個愛看偵探小說的人吧,憑藉一個夢就能推斷出來。

我站起來打開房門,快速地溜出去拿了速食面和熱水壺,我沒有碰見她,在如此狹小的屋子裡,卻也聽不見彼此的聲音。她的房門緊閉著,就在我的房間隔壁。我看見牆壁上檸檬黃的便利貼,上面寫著:「記得好好吃飯,你會知道你應該知道的。媽媽。」

是指爸爸嗎?這麼多個月過去了,她終於第一次和我提到了關於爸爸的話題。

第二天我在那張便利貼上面找到了她寫的爸爸的地址。

我獨身在一個傍晚去看爸爸,還是冬天的季節,冷風獵獵地吹著我單薄的身體,我不禁裹緊了大衣。找到地址的時候已經是華燈初上了,家家戶戶都亮起了燈,正在享用晚餐。我抬起頭,從巨大的落地窗裡看到了爸爸的身影,沒有什麼變化,但他的身邊卻是多了兩個人,一個年輕漂亮滿臉脂粉的女人,還有一個約摸四五歲的男孩子。巨大的吊燈金碧輝煌,晃得我很刺眼。我想去敲門,但卻不由得呆滯住了。我眼前的門仿佛成為了巨大的阻隔,將我這個外人擋在了門外,門內是熱熱鬧鬧的一家人,而我呢,什麼都不是,爸爸沒有爭取我的撫養權,我現在只屬於她,那個生我養我的女人。

還真的是不好的事情。我想起了阿雲的消息,又懷疑起來他是不是有預知能力或者讀心術,雖是如此含蓄的用詞,我也能讀出他背後對我的擔心。

我終究沒有去打擾他們,而是想起很多小時候的事情,那些爸爸對著我笑的日子,那些我是唯一的日子。直到唯一變成了唯二,也只有我被蒙在鼓裡,什麼也不知道。我冒著冷風回到了自己的家,家裡也開著燈,橙黃色的燈光,像是給了我一個慰籍的擁抱。我打開家門,看到她伏在餐桌上,桌上的電腦還亮著,我的餘光掃到「白雲」的登入介面。

我心裡一驚,不停地打著冷顫,我再次用力地打開門,卻還是一樣的畫面。

我慌忙登入自己的電腦,看到她給我發的一段話:「也許她只是不想讓你再受到刺激了吧,爸爸也許不會再管你了,一年了,振作一些吧!!!」

過了良久,我才緩緩敲下幾個字。

又過了很久阿雲才發過來:「我其實是你媽媽,就是你口中的她。對不起,一心,我沒能早點告訴你,你也不願意跟我說太多的話,我只是想用這種方式來默默關心你。可是你知不知道,當你一次一次用她來稱呼我,我也會很難過。」 怪不得,每一次我和阿雲聯繫的時候,總感覺他的語氣不像同齡人,他也知道很多關於我的事情,那時的我只是覺得他少年老成以及看多了偵探小說而已。我慢慢閉上眼睛,幻象當中看到她先推開了那扇門,那扇門在劇烈地崩塌,深淵在不停地上升,最後只剩下了一半。

「別開玩笑了,你覺得我會信嗎?」我嘗試著做最後的掙紮。

「你會的,因為我知道你去了爸爸那裡。」

我無言以對。這一年來的第一次,我對她,產生了不一樣的感覺。

這時她從外面打開房門進來,坐在我的床上,她握著我的手,樹皮般粗糙的皮膚,我有點討厭。她就是那樣看著我,針刺一般的目光熾熱,像是要把我看穿。我微微偏過頭去,看到書架上的檸檬黃便利貼,我聽到她開始一遍一遍喚我的名字。平靜的語調,是她一如既往的風格,直到後來她的聲音中帶了些顫抖和哭腔。離婚的時候她不哭不鬧,沒有任何留戀地離開了爸爸。我冷笑她的無情,但我從來不知道,她的內心也和我一樣難過。

眼淚不爭氣地往下流,最終我全部釋放出來,這麼多天以來的壓力,這麼多個月的不解,看到爸爸時的傷心,以及,我看到她,不,我看到媽媽時的愧疚。

我推開門,心中的門在我身後轟得一聲坍塌下來,我走出去,看到了漫天綻放的玫瑰花,我看見媽媽在遠處伸出手來,她穿著白色的衣服,在一片花叢的火焰之間,像是一朵出山入世的白雲。分不清是幻象還是現實,我徑直撲到她的懷裡。這是我和媽媽的和解。

這一次,我和媽媽一起走出門去,去看漫天的白雪。我沒有帶我的耳機,我一點也不喜歡那種強烈的電子音樂。

我推開門,看到了最美的風景。
作者簡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