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年這個時候

光陰似箭，歲月如梭。人生忽然而已。

某醫院。

三零六號病房的病人

只是輕輕咳嗽，卻彷彿牽扯至五臟六腑，心臟止不住的絞痛着，乾涸的雙唇吐出
了一口鮮血，雙眸在恍惚間升起了薄霧。流水般的歲月無情地在我那絳紫色的臉上不
知不覺間已刻下了一道道深深的皺紋，那原是烏黑亮麗的青絲驟變得花白，彷彿朝如
青絲暮成雪。凝望着窗外金風颯颯，無邊落木蕭蕭下，前瞬宛若仍是繁花錦簇的年華
，現在卻只剩下片片楓葉在這殘陽中飄散，宛若我凋零的生命也所剩無幾了。
千杯不醉終抵不過歲月逝去，也許明年這個時候我已入土為安了。女兒絕對會哭
成淚人兒吧，都已經是成年人了，卻還彷彿是那長不大的孩子。明年這個時候，女兒
一定能幸福的。我想志明會好好替我照顧她的吧，她會穿上那輕盈如舞、薄如蟬翼的
白紗，俏麗若三春之桃，清素如九秋之菊，緩緩步入那幸福的殿堂，髻上簪着一支珠花
的簪子，在那回眸向我一笑間，那純粹的眸子必定會閃爍着幸福的光輝，默默告訴我
，不必牽掛。
明年這個時候，也許我能在那白霧冉冉的冥界中與那日夜思憶的他相遇，他也許
仍是那威風凜凜、眉目清秀的少年，那我必定一眼便能認出。他也許會變成白髮蒼蒼
的老伯，但我想若那仍是他，我還是會認出的。也許我們會在那回憶中的繁花綻放下
相擁，細訴着曾經的花樣年華。眼眸在渾然不覺間已盛載滿眶的愁緒，彷彿逐吋肆虐
腸斷。
明年這個時候……我還有明年嗎？

三零七號病房的病人
其實我並沒有多少病痛，我只是在虛耗光陰罷了。

前幾天我故意吞下好幾顆安眠藥，被家裏的傭人急急忙忙送往醫院急救。其實我
並沒有想自殺，我只是在尋求那份存在的價值罷了。可是沒有，快一個月了，父親還
是沒有出現，他只吩咐醫生給我最好的藥物治療罷了。
明年這個時候，我或許就能鼓起勇氣吧，用着那略為生疏的語氣邀請父親與我共
進晚餐。他那不苟言笑的臉龐或許會悄悄咧起嘴角，那雙尤其幽深的雙眸又或許會流
露着厭棄，不屑一顧。想到這裏，內心燃起的波瀾又猛地被熄滅了。
明年這個時候，我想我還是會孤寂地困在那沒有生氣的豪宅中，彷彿只是一座奢
華的牢籠，繁華的燈飾發出冷冽的亮光，諷刺着這毫無半點溫情的家，四面高高的牆
壁在柔軟的地毯上投下暗沉的陰影，宛如內心那抑壓似的鬱悶，陰霾籠罩得喘不過氣
。沒有噓寒問暖的關心，更沒有痛心的指責。有的也就是堆積如山的物質罷了。也許
，我會被父親安排到外國留學，這樣他就連三個月抽空探望我的時間也能省下，想必
也就是他最期望的吧。畢竟，在他眼中，我們還有綿綿流長的時間呢。
明年這個時候……我想我還有很多個明年吧。
醫生

我想沒有人比我更能感受時光飛逝吧。一天對我而言，進一、二次手術室也就過
去了。一年也就在這五百多次手術室的進出就匆匆而過了。
三零六號病房的病人在今早十時二十六分離開人世。那蒼白的臉龐上流下了閃爍
，滑落在潔淨的床上人作一片片水暈，似留下了點點數不盡說不清的遺憾。她的女兒
俯臥在床邊全身搐動，一聲聲壓抑的痛苦和唏噓，彷彿是從她靈魂的深處艱難地一絲
絲地抽出來，散佈在病房裏，織出一幅暗藍的悲哀。昨天彷彿還在聽她訴說對明年的
憧憬，今天卻已魂飛魄散。人生也許就這樣毫無準備吧。其實這種事日夜也在眼前反
複上映，但內心依舊會抽痛，只是來不及平復，又要穿上戰袍步向手術室了，彷彿一
切也就倉猝的一瞬掠過。此刻我凝視着那蔥白的指頭死死地抓着那雙早已無知覺的手
，即使懊悔不已，但時光依舊抓不住。我的內心被眼前所見重重敲打，默默下了決定
。
三零七號病房的病人，常聽說值班的護士抱怨他就是在浪費醫療資源，沒有病痛
卻依舊不願離開，便悄悄注意這有家不愛回的「病人」。他大概是個受被嘮叨的人，
每每護士不耐煩地詢問他的身體狀況，他也好不厭煩地回答，恨不得把自己一天的經
歷也要訴說。自己獨處的時候卻沉默得不發一言，黝黑的雙眸似乎只剩下絕望的等待
，畢竟他還有時間浪費吧，那孤寂的身影依舊徘徊在我的腦海中。我不想自己的將來

會成為他。
回到那堆積如山的文件堆，深吸一口氣，默默打起了那封糾纏自己十多年的辭職
信。
明年這個時候，鼻息間不會再充斥着那刺鼻的酒精。也許我能牽着女兒那早已不
再纖細的手在花園裏散步，滿有閒情逸致地傾聽女兒的心事，默默地凝視着女兒不知
何時已及腰的秀髮，不知何時已亭亭玉立得令人心動的身影。或許那時候腦袋不會只
有那些零碎得可憐的回憶碎片，整個腦海也浮載着那些只是瑣碎卻令人莞爾而笑、仍
歷歷在目的天倫之樂。也許我能再次與女兒到那滿載幻想、天真的遊樂園中遊玩，看
着女兒追逐蝴蝶的身影，毫無顧慮，笑聲宛若銀鈴般弦動心房，我想，在那同一片夕
陽下，落日的餘輝依舊射向那點瑣碎的雲端下，灑落在她稚嫩的臉龐上，我依舊會默
默為她拭擦汗水，與她乘着那嬌俏的旋轉木馬，奔向夢想的天堂。
明年這個時候，也許醫院還是會不時來電，以那令人心動的薪金邀請我重回那金
錢的深淵。整整也十年多了，生老病死不斷重演着。難道真要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的時
候才悔不當初嗎？寂然凝望，青春不再，紅顏不再，往事已蒼老，那刻回眸也只剩下
一片發黃褪色的前塵了吧。
明年這個時候……我想還是先想想今天的夜晚吧。
畢竟人生幾何，時光匆匆，還是把握現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