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

      到了晚上，我躺在草地上，呆望天空。 這天，回到熟悉的家鄉掃墓，可以讓我暫時離開城市的煩囂。仰望天空，只看到月亮發出淡淡的光暈。月亮，這兩個字對任何人來說都一定十分熟悉，人人都知道月球圍著地球而轉，所以月亮一直陪伴著我們。可是在市區內，有人注意到她的蹤影嗎？高樓大廈上來自招牌燈，霓虹燈五光十色的燈光，早就把微弱的月光淹沒了。

      郊外因為沒有高樓大廈的遮擋，天空一望無際，好像整個天空都包圍著我一樣。漆黑的天空，顯得傾瀉下來的月光更加皎潔。我從前也沒有覺得月光有多麼明亮、好看，但其實月亮一直也沒有消失。只不過活在城市裏的人步伐太快，在這個每分每秒都在變動的城市中，人人都向著自己的目的地往前衝，誰會有時間停下來去欣賞我們身邊的事物？郊外的月光雖然皎潔，但十分柔和，比起市區中刺眼的燈光，雖然是繁華的象徵，但卻少了一份親切感。

      今次掃墓，只有我一個人回到家鄉。

      我們一家四口，小時候只知道父親要工作，和他根本上沒有接觸；母親早就不在人世；而哥哥遠在他鄉，因為各自在城市生活太忙而沒有時間聯絡。今次回來，讓我想起了小時候還未搬入市區，還在郊區生活，還沒跟家人關係疏遠的經歷。明明生活了在市區那麼久，但始終覺得在這裏，才能生活得自在一點。也許，因為我的童年都在這裡渡過吧。

      想起在我小學的時候，家裏剩下母親、哥哥和我。家裏沒有錢買電燈，所以我和哥哥一定會盡力在天黑前做完功課及溫習。當來不及完成上面的事情時，我們兩個只能靠著微微的月光去作照明。我還記得我和哥哥不停研究怎樣做才能夠「採集」更多的月光，又不停地爭搶著「有利」的位置。那時我還覺得他很煩和自私，明明他是兄長，不是應該遷就妹妹嗎？但現在，雖然我能「獨攬」月光，但也不見得很快樂和有成功感。不知正在異鄉的哥哥，在那邊會不會跟我看到同一個月亮？

      到了中學的時候，哥哥到了外地求學，家裡變得更冷清了。我本應負女兒的責任，陪伴著母親；但我那時正值「所謂」的反叛期，經常外出，直到很夜才回家。有一次，我跟母親說會在半夜前回到家，但我沒有信守承諾，結果被她大罵。我連忙編造不同的藉口，例如堵車等。我還自以為是地認為自己青春期，所以可以我行我素，反而覺得母親蠻不講理。我頭也不回地進入房間就睡了。回想起那時的自己，真的十分愚蠢。

      我那天在牀上輾轉反側，徹夜難眠，因為我聽到一陣陣的哭聲。我抱著好奇心走出房間，看見門前有一碗熱騰騰的飯，再望遠處，只見母親的背影。在月光的照耀下，只見到母親臉上的皺紋變得更清晰可見，烏黑的頭髮中夾著有點花白的髮絲。她什麼時候變得年老了那麼多？我想想自己和朋友在城市五光十色的燈光中穿梭，不停地玩樂，但母親只能仰起頭來望著月亮，心中盼著我能早點回家。想到這裡，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在月光下應該顯得晶瑩通透，但因為我固執的性格，眼淚沒有落下，而我也沒有向母親道歉。那碗白飯，我也沒有吃掉，只讓它和母親一樣，在月光下放著。

      回憶起小時候母親跟我說不同的故事，嫦娥離開后羿，到月亮上和玉兔一起生活：花木蘭代父從征時，「寒光照鐵衣」。她溫柔的聲音和生動的表情在我腦海中一一浮現。嫦娥有玉兔陪伴，花木蘭最後戰勝，凱旋歸來。每一個人生命中都擁有自己的故事，也會出現在別人的故事中。那母親呢？屬於母親的故事不知道又是什麼呢？

      自從我搬入市區工作後，我已經很久沒有認真看過月亮了。

   「英秀，今晚的月亮很美啊！女兒啊，你什麼時候有時間回鄉探望媽媽，然後我們一起去賞月，媽媽跟你說多一點有關月亮的經歷啊。」雖然只是聽著聲音，但我還想像到她說這句話時和藹可親的臉容。

   「媽，對不起，我沒時間，我答應你，下次跟你看吧。」我用不耐煩的語氣敷衍她。

   「噢，原來如此，工作要緊啊。但記住雖然工作重要，但千萬不要熬壞身子，要喝多點水，早點睡，沒有媽媽照顧你，我⋯⋯」

   「行了行了，媽，我真的要掛斷電話了，再見。」我打斷他的話。

      這個承諾，我最終還是沒能守住。就算現在有空閒的時間，我已沒有機會可再和她一起編寫有關月亮的故事了。我想，母親一生的故事，可能只剩下自己獨自守在家中看月亮和為我和哥哥做飯的片段吧。

      今天趁有時間，我去了舊居一趟。母親已經逝世了那麼多年，但家中的擺設依舊。我非常細心的去觀察每一件在屋子裡的物件，尋找我們一家四口團圓的物件，發現我們家庭的回憶，只剩合照一張，沒有其他的痕跡了。

      現在身邊空無一人，看著天空，感到今天的月亮特別圓。月亮象徵團圓，但現在我孑然一身，只能感到有陣陣無奈和憂傷。我想，這就是母親等待我時的感受吧。和哥哥「爭奪」月光，和母親吵架和打電話的片段再次出現，這幾件事好像只是剛剛才發生。如果事件可以重來，我會讓月光給哥哥，而不是罵他自私；如果時間可以倒流，我會向母親說「對不起」；如果母親還在世上，我會信守承諾，跟母親一起賞月。可惜，人聚在一起，家庭團圓的時候，往往以為天倫之樂是必然的；總是要失去過，經歷生離死別，才會懂得珍惜。望著象徵團圓的滿月，想起了「月有陰晴月缺，人有旦夕禍福」的現實。人生無常，如果不好好珍惜家人的話，將來後悔已經太遲了。此刻的我只能想著這些回憶一邊微笑，一邊流淚。

      在這片空地上，感覺整個世界都沉睡了，只剩下月亮陪伴著我。我彷彿化身為《月下獨酌》中的李白，因身邊沒有親近的人，所以只能夠和月影為朋友。雖然這想法十分曠達超脫，但一旦到了早上，月亮雖不會消失，但會被太陽的光芒遮蓋。那麼，我在晚上排解寂寞時所獲得的快樂只是一瞬間的，不能夠永恆，就像人生一樣。我們就如寄居於天地的蜉蝣，如此渺小。人生中很多東西，例如親人、朋友等，他們都不能永遠存在在世上。到了某些時候，他們注定要從我的故事中離開，不能像長江一樣，無窮無盡。想到這裏，心裏十分感概，除了嘆氣，也沒有什麼可以做的，因為家人已經遠去了。

      現在社會發展迅速，城市裡的景色不停變遷，越來越多的小店舖倒閉，換成統一但沒有人情味的房屋。恐怕過了十幾年後，我現在躺著的那片草地也會變成建築物吧？經歷滄海桑田，只有江上的明月一直會永久地長存，不會改變。身邊的事物不停的在變，我跟母親從以前一起賞月到長大後沒空陪她，這是成長帶來的改變；母親的離開、哥哥遠在他鄉，這是家庭關係上的改變；在城市裏，每一秒鐘都在改變。世界上真的沒有東西會永存不變的嗎？

      再次想起家中的擺設，雖然我離開了那麼久，但也一直沒有改變，突然醒覺到即使身邊的人怎麼進入或離開我們的生命，不變的是他們對對方真摯的情感。我青少年時，被城市繁華的燈光吸引了，被朋輩影響了，導致我和母親關係的改變。即使我怎麼跟母親吵架，她還是特意為我煮飯。這其中不變的，就是母親我的關懷和愛，而我只是怪她不講道理，現在想孝順她，會不會太遲呢？

      但望望月亮，再望望身邊的景色。「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就算月亮時圓時缺，但其實一直都沒有增加或減少，從來沒有改變過。就正如我和母親、哥哥的感情。母親雖不在人世，哥哥遠在他鄉，但只要我們不要忘記，就算世界如何改變，我們的親情也會像月亮一樣永恆。

      為了不讓自己後悔，為了讓哥哥不要忘記我們小時候的感情，我鼓起勇氣，改掉固執的性格，拿出一張紙和信封出來。我提起了筆，寫上哥哥的住址，在溫暖的月光下，開始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