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我再沒有遺憾

我坐在草叢，眼前的鬱金香一園地灑開，那曾經酒紅、金黃、木槿紫的含苞，現在成了黑白模糊的一片片泛暈，令我透不過氣來。我舉起顫抖著的畫筆，嘗試沾上那應該是金黃色的顏料，卻怎麼也沾不到。我從沒感到這麼無助；畢竟，人生的畫布是由我創造，而不是成為命運的鬧劇。一陣風吹過我的頭髮，我不禁詛咒風的冷酷，讓花兒搖晃得我看不清楚；但心埃處是知道，不願承認的遺憾是怎麼吹也吹不走的。

曾經， 我的生命充滿光彩：我曾到不同的景點，畫下當地的風景，也因那些畫作而奪得無數獎項。對我來說，眼光越遼闊、顏色越鮮豔，畫作才會美。這樣，我才會得到更多人的認同，過一個光輝的人生。

為什麼？為什麼！一次車禍奪去了我的視力，我的世界也隨之而消失。我失去判斷顏色的能力，心裏頓失餘溫，心中的洞也變得額越來越大，作勢要吞噬我的全部：我的畫作、工作、光榮，全都要一剎那之間消失。

身邊四圍花香撲鼻，我卻無法專心。手裡的畫筆正要下第一筆，心中無數疑惑浮出來：是鈷綠？是玫瑰紅？萬一草變成了血紅？又是這樣，總是這樣！一氣之下，把畫筆扔走，心中無限憤怒、委屈的波濤在胸中激盪。但又一個冷笑，嘲笑自己的懦弱無能，追求完美的執念，無奈命運殘酷的擺佈；心中一沉，跌坐到草地上。

心中的煩躁揮之不去，我只好回家，睡了便會發現現在的經歷全都是夢。從畫室回家的時候，經過一個攝影展品；心正煩著素材，於是進去，看看找不找到靈感。展品裡的照片都是花草樹木，無不是見過的景物；而且黑白一片，也沒什麼好看。身邊突然出現一個小孩嚷著：「很美的花兒呀！不美嗎？」 對，因為你不是我。正當我打算離開，一張照片突然勾著我的注意力，把我的腳凝住了。那是一雙眼睛的照片，被放大得跟我差不多高，瞳孔的顏色比皮膚深一層，睫毛修長的。黝黑的眼睛隱約反映了攝影師的環境，一盞盞街燈像煙火燦爛的爆開，又像夜空中的一點點閃爍著的星星，成為那黑中的一點白。我雖然看不到顏色，但也能看得出眼皮的皺紋，是辛勞的見證；眼神悲涼而肯定，像是失去了什麼，又立志要把它找回似的。就如穿越一條無邊無際的時空長河，時間就跟著停頓了。看著它堅定的目光，心裏沈重的石頭似乎又輕了一些。我一直只會畫景象，覺得人不夠偉大，可是我呆在照片面前許久才定神，第一次驚嘆，一隻微小的眼原來也能盛載著故事。

可能是眼裏什麼打動了我吧，我混混頓頓地買了一部照相機。回到家正閱讀著說明書，母親探進頭來了：「啊，終於回來了！」一時想試用新相機，便 「咔嚓」 把母親拍下來。剛巧家中有印相機，我便把剛才的照片印出來。手握著新印的照片，頓時一股暖流在心頭。只見鏡頭前的母親目光慈祥，斑白的頭髮梳成一個小小的髮髻，但令我最難忘的是她的笑容。她露出了牙齒，嘴角上揚，令她顯得格外風韻猶存。母親經常眉頭緊鎖，即使笑也只是微笑，她這樣笑很久也沒看過了。母親的笑很溫暖，很溫馨，很美。看著照片中罕有的細節，心裡突然有一種不同的感覺，是一種能親自記下一個故事的期待，也是一種重見藝術的興奮。拍照可以看到普通人不會看到的事物，也能夠捕捉畫畫不能的片段；正是因爲這樣，細節才特別顯得有意義。霎時間，混沌的心境竟清澈起來。我不再計較看不到顏色，因為生命有否色彩不再是用視力來鑑定，而是你能不能夠從身邊的小事找到美來。以前的埋怨也是徒然，驀然回首，曾經的遺憾也成模糊一片了。

攝影成了我的興趣。它彌補我生命中錯失的光彩，令我發現世界最美的不一定是壯闊的風景，而是從身邊一個個微不足道的故事。我再次回到公園，鬱金香依舊黑白，但在我腦海中生了一片姹紫嫣紅的花園，顏色往遠處灑開去，酒紅、金黃、木槿紫，永無止境。幸好讓我碰上那一張照片，它改變了我對生命的看法，為我的人生添上了前所沒有的色彩，釋除了我的悔恨。這一次，我再沒有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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