蛻變

      蛻變，蟬蛻龍變。

      每逢夏天，蟬聲不斷。鳴蜩嘒嘒，這是生於炎夏的我，出生後聽到的第一種聲音。爸媽告訴我，蟬的幼蟲會在泥土下生活幾年，靠吸取樹汁，靜待重見天日。老家的後面，有着一大片田野。小時候，我每次脫下鞋子，準備踏在泥土之前，總會猶豫不已，生怕會把無辜的小蟬幼蟲給踩死。爸媽看到我苦惱的樣子，總會捧腹大笑，然後牽着我的小手，在田野上活蹦亂跳，搜索着蟬的身影。那裏有時候是我們的小天地，有時候是我們的遊樂場，有時候是我們野餐的地方。我年幼時，是一蟬幼蟲，對人生一無所知，日常生活靠的是爸媽給予的知識，以及生存的守則。當時我並沒有擔心過，到底還要在前路茫茫的處境中生活多長時間，反而把爸媽所教的和身邊的事物牢牢地記在腦海中，靜待有用的一天。

      當初那位六歲的小女孩，轉眼間，已不知所蹤。她，竟為了未來而擔心。升讀城內一所重點中學後，我從老家搬到學校宿舍寄宿，每星期只回老家一遍。周末，就成了我最期待的日子。每次回老家，我總會模仿小時候的我，脫下鞋子，走到田野上去看蟬。不同的是，爸媽不願意在旁。他們覺得與其把時間浪費在玩樂上，倒不如用這些時間去溫習。我們開始為大大小小的問題爭執，而大學選科以及未來的出路則成了我們經常爭論的問題。爸媽要求我選擇會計這個學系，跟着我表哥以前的道路，去四大會計師行之一的畢馬威實習，而表哥也答應給我在會計師行中留個好位置。儘管會計師的起薪點很高，將來的生活亦應該不錯，一向好動的我，確實不能接受我的未來被一大堆帳簿支配着。相反，我有意入讀演藝學院，修讀電影製作系。工作的不穩定，以及演藝圈的黑暗，促使爸媽反對我的提議。漸漸，我們之間的高牆越疊越高，我，亦由每星期回老家一遍，變成每半個月回老家一遍，到最後變成每一個月回老家一遍。我想，這應該是減緩我們關係惡化的最好解決方法。直到高考前一個星期，我選擇留在老家溫習。有一天黃昏時，我坐在田野中央的榕樹下，仰望樹上掛下的一條條像鬍鬚似的根，低頭看到根扎到地下，根的旁邊，有一個個小小的土洞。我細看四周，發現有一條蟬幼蟲在洞周邊徘徊。日落西山，幼蟲並沒有爬回洞內，反而抓住了樹的枝幹。還記得在生物課時，老師曾說過蟬在羽化前一天會鑽出地面，通常牠們會選擇黃昏或者快要天黑的時段出來。然後，牠們會抓住樹幹，準備羽化。看到這個情景後，我相信牠可能是上天給我的啟示。我決定要說服爸媽，或者不顧他們反對，也要追尋自己的夢想，就如蟬在羽化前，從受保護的地下，爬到一個不熟悉的世界上，勇敢地追尋着成蟬的夢。

      受到自信心的影響，我在高考中發揮異於平日的高水準表現，考獲不低的分數，亦超過了會計系收錄需要的分數。我拿着高考的成績表走出學校門外，只看見爸媽早已在等候我。我把成績表給了他們看，爸媽的表情頓時感到非常安慰。正當我想跟爸媽說明我一定要修讀電影製作系的志願時，媽媽竟然先開了口。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告訴我他們會尊重我的意願。我熱淚盈眶，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我牽着爸媽的手，回到老家收拾好行李，準備到演藝學院寄宿。臨離開老家的時候，我特地到田野去看看，發現蟬聲綿綿，歡送我離開，展開新的生活。

      在演藝學院修讀的那幾年，絕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進入演藝學院之前，我對電影製作的過程和製作所需的技巧或者工具，是完全不認識的。而其他同學在課程開始之前，大多都已經擁有不少的有關電影拍攝的知識。相比之下，我已經輸了在起跑線上。有些同學更會因為我甚麼都不懂，高考卻考了不低的分數而笑我是「高分低能」。有一陣子，我每天晚上都會在宿舍裏哭，自責自己為何當初沒有聽爸媽的話，去修讀會計，去拿一份穩定的工資，去過沒有挑戰的生活。眼淚裏包含的不只是自責的情感，還有思鄉的情緒──我已經很久沒有回老家了。為了補回我落後的進度，我選擇留在學校裏做了一個不孝女，就算是大節日，也沒有回老家探望爸媽。我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像蟬蛹般，作繭自縛，自討麻煩，令家人失望，或者最終羽化失敗，淪為一隻不懂飛的蟬。幸好，經過我努力的追趕後，竟激發起我的潛能，我總算以乙級一等的成績畢業。儘管不是以甲級榮譽畢業，但能夠追尋到自己的夢想，榮譽也只不過是一種額外的收成。

      得知要拍攝在學時最後一段影片──畢業作品時，我毫不猶豫選擇拍攝一段紀錄片。我獨自背着十多公斤的拍攝器材，回到老家。這是我近五年來，第一次回老家。我跟爸媽打招呼後，便到田野去放攝影裝備。從蟬產卵，到變成幼蟲，然後到變成蟬蛹，我到一一拍攝下來。經過一個月的拍攝，攝影工作大致完成了，只剩下最後一步──拍攝成破蛹而出的場面。我把攝影機架在一個蟬蛹的前面。只看蟬蛹的背上出現一條黑色的裂縫，脫皮的過程開始了。蟬蛹的前腿呈勾状，牢牢地掛在樹上。蟬蛹垂直面對樹身，蟬把蛹的外殼慢慢自行解脫，爬出盔甲般的蛹，向天空飛翔。我的人生就如這隻蟬般，經歷了一段段困難的時期，最後在屬於自己的舞台上發光發熱。

      十年後的今天，我再次回故鄉。老家早就被拆掉了，田野也已被夷為平地。我模仿小時候的我，脫下鞋子，走到田野上去看蟬。不同的是，我竟然沒有了當初那個快樂的感覺。這次，我感覺到我真的不再是以前的小女孩。我，真的蛻變了。當然，故鄉也蛻變了。荒蕪的城鎮，如今蛻變成一個商店林立的景點。我摸着水泥地，幻想裏面有着一條條幼蟲，那些幼蟲會蛻變成一隻隻蟬，向天空飛翔。

      蛻變，蟬蛻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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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萃女書院 (S5U)